历史地理学作为一门科学,是20世纪以来,特《20世纪中国历史考证学研究》别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逐步创立和完善的。20世纪30年代由顾颉刚、谭其骧等发起成立“禹贡学会”,创办《禹贡》半月刊(英文名为:了he 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为日后的历史地理学研究奠定了雄厚的基础。历史地理学的对象、任务、方法、范围渐趋明朗,与历史学、地理学的区别与联系也基本达成共识,并出版了一些高质量的论著,完成了由传统舆地学(沿革地理)向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地理学的转变,并且形成了上海、北京、西安等研究历史地理的中心。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谭其骧、史念海、侯仁之、陈桥驿等著名学者起了关键作用。谭其骧不仅在历史地理考证方面有重要的建树,而且培养了大批人才,被公认为中国历史地理学科的主要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
谭其骧(1911—1992)字季龙,浙江嘉兴人。1930年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1932年在燕京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后,任北平图书馆馆员,兼辅仁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教师。后任浙江大学教授,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他主编有《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等,论文辑有《长水集》(上下册)及《长水集续编》等。杨向奎先生这样概括谭其骧的学术成就:“谭先生自三十年代开始即从事历史地理学的教学与研究,对历代疆域和政区变迁有深刻研究,并自有一套理论体系,他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即为其多年研究的结晶。五十年代开始又从事历代水系变迁的研究,对黄河、运河、海河以及云梦、鄱阳的研究成果,均超越前人。他应当是继承乾嘉以来沿革地理学的大宗,并将其现代化的人。”①
(一)秦汉疆域行政区研究
谭其骧早年从事典型的沿革地理考证研究。1931年,他选了顾颉刚先生讲授的“尚书研究”一课。顾颉刚在讲义中认为《尚书·尧典》的写作年代在西汉武帝以后,证据是《尧典》里说虞舜时“肇十有二州”,而先秦著作称述上古州制,只有九州,没有十二分制的。到汉武帝时置十三刺史部,其中十二部都以某州为名,自此始有十二州,所以《尧典》的十二州应是袭自汉武帝时的制度。谭其骧不同意这一看法,认为十二州为东汉之制而非西汉之制。顾颉刚便鼓励他写出来,谭其骧又查了《汉书》、《后汉书》、《晋书》等有关篇章,于是就有了师生间往来书信,结果如顾颉刚所说:“现在经过这样的辩论之后,不仅汉武帝的十三州弄清楚,就是王莽的十二州也弄清楚,连带把虞舜的十二州也弄清楚了。对于这些时期中的分州制度,二千年来的学者再没有像我们这样的清楚的了!”②在这次讨论的基础上,顾颉刚写成了著名的《两汉州制考》,而谭其骧则激发了研究沿革地理的兴趣和信心。
谭其骧发表于1933年的《汉百三郡国建置之始考》就是考证秦汉郡县国建置的。郡县制形成于战国时代,秦统一六国后,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废除分封制,在全国推行郡县制。《史记·秦本纪》和《秦始皇本纪》都提到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分天下为36郡,却没有列举36郡的具体名称。长期以来史学界存在多种不同的说法: (1) 《汉书·地理志》在各郡国下注称“秦置”、“秦郡”或“故秦某郡”,共有36郡,包括秦始皇三十三年所置的南海、桂林、象三郡,也就是说36郡是秦一代总郡数,汉兴以后才有所增益。(2)《晋书·地理志》则说秦始皇平南越,增置了闽中、南海、桂林、象四郡,合计40郡。(3)清代考据学兴起后,对秦郡问题作过考证的学者不下数十家,其中钱大昕《廿二史考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等赞同《汉志》之说,杨守敬《嬴秦郡县图》则信从《晋志》的说法。大多数人认为《汉志》、《晋志》均有脱漏,36郡是秦初并天下时的郡数,后来陆续又增加了一些,但对于增加的数目及具体郡名,各家说法不一。姚鼐《复谈孝廉书》认为,除了《汉志》中提到的36郡外,南海等三郡不属于秦郡,而补充了河内、济北、鄣三郡,且河内、济北是项羽时设立的,不是秦郡。全祖望《汉书地理志稽疑》认为,南海、桂林、象、九原四郡不应在初并天下时的36郡之内,而以黔中、广阳、东海、楚郡补足,加上九原等四郡,共计有41郡。王国维《秦郡考》则以黔中、闽中、陶、河间补足36郡,再加上广阳、胶东、胶西、济北、博阳、城阳、南海、桂林、象、九原、陈、东海12郡,共计48郡。他按照五行相胜说的理论,说秦以水德取天下,数以六为纪。因而秦始皇二十六年设置36郡,后来陆续扩大到42郡、48郡,均为六的倍数,都是秦制规定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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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杨向奎:《河山集·序》,见《河山集》(三),2~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② 谭其骧:《讨论两汉州制致顾颉刚先生书》,见《长水集》,38~3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
谭其骧的《汉百三郡国建置之始考》,同意全祖望之说,只是加了闽中郡,为42郡。后来他又重新思考,于1948年又写了《秦郡新考》,从《史记》、《汉书》、《华阳国志》、《水经注》、《晋书》等可信史料中发掘论据,核实除内史外,秦郡数目为46,加上另外可能存在的二郡,总数有48。除了《汉志》中所言32郡外,补黔中、广阳、闽中、陈郡为36郡,这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初并天下时设立的。秦始皇三十三年南平百越,北伐匈奴,又设立了南海、桂林、象和九原四郡,东海、常山、济北、胶东、河内、衡山六郡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后析内郡所置。王国维说有陶、河间、胶西、博阳、城阳,而谭其骧说有常山、河内、衡山、鄣、庐江,两说不同。谭其骧最后写道:“夫考古之事,竭其能事耳。生千百年之后,上究千百年前之典章经制,史文阙略,焉得必无遗漏?多闻阙疑,庶几其可;若必欲断言为三十六或四十八,徒见其牴牾凿枘,是亦不可以已乎?”①1944年,他还写了《秦郡界址考》,对长期被人们忽略的秦郡界址作了详密的考证,纠正了许多源于《通典》,且为杨守敬《历代舆地图》所沿袭的错误,并将46郡的辖境、治所列了表,甚便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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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谭其骧:《秦郡新考》,见《长水集》,10~1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但最新考古发现对秦郡数目的确定有补充作用,2002年湖南省龙山县里耶战国古城一号井出土了大批文物,其中有36 000余枚简牍,时间在秦始皇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之间。简文出现了“洞庭郡”、“苍梧郡”,这两郡史籍未载。秦郡设置多以区域命名.较少有以城邑名者,“洞庭郡”合起成例,说明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郡的设置较历史记载要广泛得多.
在此前后,谭其骧写于1934年的《新莽职方考》,以《汉书》、《后汉书》纪传及《水经注》为主,旁及汉魏杂著,博稽先儒考证,加上自己的见解而写成的一篇文章,将西汉末年王莽时期郡县易名情况一一考证清楚,并附考了王莽时期的郡县官制、王莽制采伪古书,又总结了王莽改汉郡县名称的通例。“谭其骧此文,填补了这一时期政区地理的空白,不仅比较完整地复原出新莽政权的政区建置,还总结出王莽设置政区和命名地名的规律。”①当时王伯祥读后,盛赞此文“例严体精,深造自得”,“附考三则,尤征覃思”,立即补人他主编的《廿五史补编》第二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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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传》,载《史学理论研究》,1996(1)。
但谭其骧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历史地图集》只是一部以疆域政区为主的历史地图集,还不足于全面显示中国历史人文地理和历史自然地理各分支的要素,未能充分反映我国历史地理研究的成果。从1982年始,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主持下,他又主编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可惜由于去世而未能完成。但在谭其骧的筹划下,这一重要研究课题没有停顿下来,这部三卷本的《国家历史地图集》将陆续出版,包括疆域、政区、民族、人口、文化、宗教、农业、手工业、城市、交通、战争、地貌、气候、灾害、植被等图组一千多幅地图,将成为中国历史地理学和历史地图学的一个崭新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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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侯仁之:《近年来我国历史地理学发展的主要趋势》,见华林甫:《中国历史地理学五十年》,59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0。
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绘在帛上的两幅地图,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历史地图。谭其骧对其进行了研究,指出它的时代是那么早,比以前传世的我国最早的《华夷图》、《禹迹图》早了1300多年,为地图学史提供了最早的实物资料。它的准确性是那么高,从而为我国地图学史增添了极为光辉的一页。《西汉初期长沙国深平防区图》所显示的汉初长沙国的南界既不是以五岭为界,也不同于《汉书·地理志》中的桂阳、零陵二郡南界。也就是说,五岭以南的部分土地归长沙国管辖。这幅图在其主区及近邻区范围内画着八个县治:营浦、春陵、泠道、南平、龅道、桃阳、观阳、桂阳;其中春陵、观阳、蛇道三县,不见于《汉书·地理志》,这是当时长沙西南边界的一部分。从这一地区设县之多,证明秦汉时代当地经济文化已发展到相当高的程度。另外,该图所记注的水道往往于后代记载的水名不同,可据以推究其演变过程,具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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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谭其骧:《二千一百年前的一幅地图——马王堆汉墓出土地图所说明的几个历史地理问题》,见《长水集》,160~18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