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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史大纲(蒋廷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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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3:3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节   康有为辅助光绪变法



假使我们是甲午到戊戌那个时代的人,眼看见我们的国家被小小的日本打败了,打败了以后又要割地赔款,我们还不激昂慷慨想要救国吗?又假使我们是那个时代的人,新知识新技术都没有,所能作的仅八股文章,所读过的书仅中国的经史,我们救国方案还不是离不开我们的经典,免不了作些空泛而动听的文章?假使正在这个时候,我们中间出一个人提出一个伟大的方案,既合乎古训,又适宜时局,其文章是我们所佩服的,其论调正合乎我们的胃口,那我们还不拥护他吗?康有为就是这时代中的这样的人。

康有为是广东南海县人,生在咸丰五年(1855年),比孙中山先生大十一岁。他家好几代都是读书人。他的家教和他的先生朱九江给他的教训,除预备他能应考试,取科名外,特别注重中国政治制度的沿革及一般所谓经世致用之学。他不懂任何外国文字,在戊戌以前,也没有到外国去过。但他到过香港、上海,看见西洋人地方行政的整齐,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觉得这种优美的行政,必有文化和思想的背景和渊泉。可惜那个时候国内还没有讨论西洋政治经济的书籍,康有为所能得的,仅江南制造局及教会所译的初级天文、地理、格致、兵法、医药及耶稣教经典一类的书籍。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能举一反三,因小以知大,自是于其学力中别开一境界”。

我们已经说过,同、光时代李鸿章所领导的自强运动限于物质方面,是很不彻底的。后来梁启超批评他说:



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知有洋务而不知有国务。以为吾中国之政教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机器耳。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



这种批评是很对的。可是李鸿章的物质改革已遭时人的反对,倘再进一步的改革政治态度,时人一定不容许他。甲午以后,康有为觉得时机到了,李鸿章所不敢提倡的政治改革,康有为要提倡,这就是所谓变法运动。

我国自秦、汉以来,两千多年只有两个人曾主张变法,一个是王莽,一个是王安石,两个都失败了,王莽尤其成为千古的罪人,所以没有人敢谈变法。士大夫阶级都以为法制是祖宗的法制,先圣先贤的法制,历代相传,绝不可变更的。康有为知道非先打破这个思想的难关,变法就无从下手。所以在甲午以前,他写了一篇《孔子改制考》。他说孔子根本是个改革家,孔子作《春秋》的目的就是要改革法制。《春秋》的真义在《公羊传》里可以看出来,《公羊传》讲“通三统”,那就是说夏、商、周三代的法制并无沿袭,各代都因时制宜,造出各代的法制。《公羊传》又讲“张三世”,那就是说,以专制政体对乱世,立宪政体对升平之世,共和政体对太平之世。康有为这本书的作用无非是抓住孔子作他思想的傀儡,以便镇压反对变法的士大夫。

康有为在甲午年中了举人,乙未年成了进士。他是那个国难时期的新贵。他就趁机会组织学会,发行报纸来宣传,一时附和的人很不少。大多数并不了解他的学说,也不知道他的改革具体方案,只有极少数可以说是他的忠实同志。但是他的运动盛极一时,好像全国舆论是拥护他的。

孔子是旧中国的思想中心。抓住了孔子,思想之战就成功了。皇帝是旧中国的政治中心,所以康有为的实际政治工作是从抓住皇帝下手。他在严重的国难时期之中,一再上书给光绪皇帝,大讲救国之道。光绪也受了时局的刺激,很想努力救国。他先研究康有为的著作,后召见康有为。他很赏识他,因为种种的困难,只教他在总理衙门行走。戊戌春季的瓜分更刺激了变法派和光绪帝,于是他又派康有为的四位同志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在军机处办事,从戊戌四月二十三日到八月初,康有为辅助光绪推行了百日的维新。

在这百天之内,康有为及其同志推行了不少的新政。其中最要紧的有二件事:第一,以后政府的考试不用八股文,都用政治经济的策论。换句话说,以后读书人要做官不能靠虚文,必须靠实学。第二,调整行政机构。康有为裁汰了许多无用的衙门和官职,如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以及与总督同城的巡抚,不治河的河督,不运粮的粮道,不管盐的盐道。同时他添了一个农工商总局,好像我们现在的经济部,想要推行经济建设。这两件大新政,在我们今日看起来都是应该早办的,但在戊戌年间,虽然国难那样严重,反对的人居大多数。为什么呢?一句话,打破了他们的饭碗。人人都知道废八股,提倡实学,但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全国的读书人都觉得前功尽弃。他们费了多少心血,想从之乎也者里面升官发财。一旦废八股,他们绝望了,难怪他们要骂康有为为洋奴汉奸。至于被裁的官员,更不要说,无不切齿痛恨。

康有为既然抓住皇帝来行新政,反对新政的人就包围西太后,求“西太后保全,收回成命”。这时光绪虽作皇帝,实权仍在西太后手里。他们两人之间久不和睦,西太后此时想索性废光绪皇帝。新派的人于是求在天津练兵的袁世凯给他们武力的援助。袁世凯嫌他们孟浪,不肯合作,而且泄露他们的机密。西太后先发制人,把光绪囚禁起来,说皇帝有病,不能理事,复由太后临朝训政。康有为逃了,别人也有逃的,也有被西太后处死的。他们的新政完全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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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3:49 | 只看该作者
第三节   顽固势力总动员



在戊戌年的变法运动之中,外国人颇偏袒光绪帝及维新派,反对西太后及顽固党,因此一个内政的问题就发生国际关系了。后康有为、梁启超逃难海外,又得着外国人的保护。他们在逃难之中发起保皇会,鼓动外国人和华侨拥护光绪。这样,西太后和顽固党就恨起洋人来了。西太后要废光绪,立端王载漪的儿子溥俊作皇帝。刚毅、崇绮、徐桐、启秀诸顽固分子想在新王之下操权,于是怂恿废立。但各国驻京公使表示不满意,他们的仇外的心理更进了一层。

顽固党仅靠废立问题还不能号召天下,他们领导的运动所以能扩大,这是因为他们也是爱国分子。自鸦片战争到庚子年,这六十年中所受的压迫,所堆积的愤慨,他们觉得中国应该火速抗战,不然国家就要亡了。我们不要以为顽固分子不爱国,从鸦片战争起,他们是一贯的反对屈服,坚强的主张抗战。在戊戌年,西太后复政以后,她硬不割让三门湾给意大利,她令浙江守土的官吏准备抗战。后意大利居然放弃了他的要求,顽固党更加觉得强硬对付洋人是对的。

外人在中国不但通商占地,还传教,这一层尤其招顽固分子的愤恨。他们觉得孔、孟的遗教是圣教,洋人的宗教是异端,是邪教。中国最无知的愚民,都知道孝顺父母,尊顺君师,洋人是无父无君的。几千年来,都是外夷学中国,没有中国学外夷的道理。这种看法在当时是很普遍的。譬如大学士徐桐是大理学家倭仁的门弟子,自己也是个有名的理学家,在当时的人物中,算是一个正派君子。他和他的同志是要保御中国文化而与外人战。他们觉得铲草要除根,排斥异端非尽驱逐洋人不可。

但是中国与日本战尚且打败了,怎能一时与全世界开战呢?顽固分子以为可以靠民众。利用民众或“民心”或“民气”去对外,是林则徐、徐广缙、叶名琛一直到西太后、载漪、刚毅、徐桐传统的法宝。凡是主张剿夷的,莫不觉得四万万同胞是有胜无败的。甲午以后,山东正有民间的义和团出现。顽固分子觉得这个义和团正是他们所要的武力。

义和团(又名义和拳)最初是大刀会,其本质与中国流行民间的各种会匪并无区别。这时的大刀会专以洋人,尤其是传教士为对象,民众对洋人也有多年的积愤。外国传教士免不了偏袒教徒,而教徒有的时候免不了仗洋人的势力欺侮平民。民间许多带宗教性质的庙会敬神,信基督教的人不愿意合作。这也引起教徒与非教徒的冲突。民间尚有种种谣言,说教士来中国的目的,不外挖取中国人的心眼以炼丹药;又一说教士窃取婴孩脑髓,室女红丸。民间生活是很痛苦的,于是把一切罪恶都归到洋人身上。洋人,附洋人的中国人,以及与洋人有关的事业如教堂、铁路、电线等,皆在被打倒之列。义和团的人自信有鬼神保佑,洋人的枪炮打不死他们。山东巡抚李秉衡及毓贤前后鼓励他们,因此他们就以扶清灭洋的口号在山东扰乱起来。

己亥年(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袁世凯作山东巡抚,他就不客气,把义和团当作乱民,派兵痛剿。团民在山东站不住,于己亥冬庚子春逃入河北。河北省当局反表示欢迎,所以义和团就在河北得势了。毓贤向载漪、刚毅等大替义和团宣传,说他们如何勇敢,可靠。载漪和刚毅介绍义和团给西太后,于是义和团在北京得势了。西太后及想实行废立的亲贵,顽固的士大夫及顽固爱国志士,都与义和团打成一片,精诚团结去灭洋,以为灭了洋人,他们各派的公私目的都能达到。庚子年拳匪之乱是我国顽固势力的总动员。

经过四次的御前会议,西太后乃于五月二十五日向各国同时宣战。到七月二十日,董福祥的军队连同几万拳匪,拿着他们的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及其他法宝,仅杀了一个德国公使,连东交民巷的公使馆都攻不破。同时八国联军由大沽口进攻,占天津,慢慢的逼近北平。于是西太后同光绪帝逃到西安。李鸿章又出来收拾时局。

拳匪之乱的结束是《辛丑条约》,除惩办祸首及道歉外,《辛丑条约》有三个严重的条款:第一,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在未还清以前,按每年四厘加利,总计实九万万八千余万两。俄国的部分最多(那时中、俄尚是联盟国),占29%;德国次之,占20%;法国占16%弱,英国占11%强,日本与美国各占7%强。第二,各国得自北京到山海关沿铁路线驻兵。近来日本增兵平、津,就藉口《辛丑条约》。第三,划定并扩大北京的使馆区,且由各国留兵北京以保御使馆。

这种条款够严重了,但我们所受的损失最大的还不是《辛丑条约》的各款,此外还有东三省的问题。庚子年俄国趁拳乱派兵占领全东北三省,《辛丑条约》订了以后,俄国不肯退出,反向我要求各种特殊权利。假使中国接受了俄国的要求,东北三省在那个时候就要名存实亡了。张之洞、袁世凯竭力反对接受俄国的条款,日本、英国、美国从旁赞助他们。李鸿章主张接受俄国的要求,但是幸而他在辛丑的冬天死了,不然东北三省就要在他手里送给俄国了。日本、英国看见形势不好,于壬寅(光绪二十八年)年初,缔结同盟条约来对付俄国。美国虽未加入,但表示好感。中国当时的舆论亦赞助同盟。京师大学堂(以后的北京大学)的教授上书政府,建议中国加入同盟,变为中、日、英三国的集团来对付俄国。俄国看见国际情形不利于他,乃与中国订约,分三期撤退俄国在东三省的军队。条约虽签字了,俄国以后又中途变计,日本乃出来与俄国交涉。光绪三十年(一千九百零四年)两国交涉失败,就在我们的国土上打起仗来了。那一次的日、俄战争,倘若是俄国全胜了,不但我们的东三省,连高丽都要变为俄国的势力范围;倘若日本彻底的打胜了俄国,那高丽和东北就要变为日本的范围,中国左右是得不了便宜的。幸而事实上日本只局部的打胜了,结果两国讲和的条约仍承认中国在东北的主权,不过划北满为俄国铁路及其他经济势力的范围,南满包括大连、旅顺在内,为日本的范围。这样,日、俄形成对峙之势,中国得收些渔人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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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3:58 | 只看该作者
第四节   孙总理提民族复兴方案



在未述孙中山先生的事业以前,我们试回溯我国近代史的过程。我们说过,我们到了19世纪遇着空前未有的变局。在19世纪以前,与我民族竞争的都是文化不及我,基本势力不及我的外族。到了19世纪,与我抗衡的是几个以科学、机械及民族主义立国的列强。我们在道光间虽受了重大的打击,我们仍旧不觉悟,不承认国家及民族的危险,因此不图改革,妄费了民族二十年的光阴。直到受了英、法联军及太平天国的痛苦,然后有同治初年由奕䜣、文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领导的自强运动。这个运动就是我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应付大变局的救国救民族的方案。简单的说,这个方案是要学习运用及制造西洋的军器来对付西洋人。这是一个不彻底的方案,后来又是不彻底的实行。为什么不彻底呢?一则因为提案者对于西洋文化的认识根本有限,二则因为同治、光绪年间的政治制度及时代精神不容许自强运动的领袖们前进。同时代的日本采取了同一路线,但是日本的方案比我们的更彻底。日本不但接受了西洋的科学和机械,而且接受了西洋的民族精神及政治制度的一部分。甲午之战是高度西洋化、近代化之日本战胜了低度西洋化、近代化之中国。

甲午以后,康有为所领导的变法运动是我国近代史上救国救民族的第二个方案。这个方案的主旨是要变更政治制度,其最后目的是要改君主立宪,以期民族精神及维新事业得在立宪政体之下充分发挥和推进。变法运动无疑的是比自强运动更加西洋化、近代化。康有为虽托孔子之名及皇帝的威严去变法,他依旧失败,因为西太后甘心作顽固势力的中心。满清皇室及士大夫阶级和民间的顽固势力本极雄厚,加上西太后的支助,遂成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潮。严格说来,拳匪运动可说是我国近代史上第三个救国救民族的方案,不过这个方案是反对西洋化、近代化的,与第一第二两个方案是背道而驰的。拳匪的惨败是极自然的。惨败代价之大足证我民族要图生存绝不可以开倒车。

等到自强、变法、反动都失败了,国人然后注意孙中山先生所提出的救国救民族的方案。这个方案的伟大与孙中山先生的少年环境是极有关系的。

中山先生是广东香山县人,生于前清同治五年(西历一千八百六十六年)。他的家庭是我国乡下贫苦农夫的家庭,他小的时候就在田庄上帮助父亲耕种。十三岁,他随长兄德彰先生到檀香山,他在那里进了教会学校。十六岁的时候,他回到广州入博济医学校。次年,他转入英国人所设立的医学专科,他在这里读书共十年,于光绪十八年毕业,成医学博士。中、法战争的时候,他正十九岁,所受刺激很大。他在学校所结纳的朋友,如郑士良、陈少白、陆皓东等多与秘密反对满清的会党有关。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已有了革命的思想。

中山先生的青年生活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他与外人接触最早,十三岁就出国了。他所入的学校全是外国人所设立的学校。他对西洋情形及近代文化的认识远在李鸿章、康有为诸人之上。这是我民族一种大幸事。因为我们既然只能从近代化找出路,我们的领袖人物应该对近代化有正确深刻的认识。第二,中山先生的教育是科学的教育,而且是长期的。科学的思想方法是近代文化的至宝,但是这种方法不是一两个月的训练班或速成学校所能培养的。我们倘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不能了解为什么中山先生所拟的救国方案能超越别人所提的方案。中山先生所提的一切方案是具体的,精密的,有步骤的,方方面面都顾到的,因为他的思想是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

光绪十年的中、法之战给了中山先生很大的刺激,光绪二十年的中、日之战所给的刺激更大。此后,他完全放弃行医,专门从事政治。次年,他想袭取广州,以为革命的根据地。不幸事泄失败,他逃到国外。在檀香山的时候,他组织了兴中会。当时风气未开,清廷监视很严,所以兴中会的宣言不提革命,只说政府腐败,国家危急,爱国志士应该联合起来以图国家的富强。宣言虽是这样的和平,海外侨胞加入兴中会的还是很少。中山先生从檀香山到美国、英国,一面鼓吹革命,一面考察英、美的政治。在英国的时候,使馆职员诱他入馆,秘密的把他拘禁起来,想运送回国。幸而得着他的学校教师的援助终得出险,后又赴法。这是中山先生初次在海外逃难的时期,也是他革命的三民主义初熟的时期。

庚子拳匪作乱的时候,郑士良及史坚如两同志奉中山先生的命令想在广东起事,不幸都失败了。但是庚子年的大悲剧摇动了许多人对满清的信念,留学生到日本去的也大大的加增,从此中山先生的宣传容易的多,信徒加增也很快。日本朋友也有赞助的。到了甲辰年(光绪三十年,西历一千九百零四年),他在日本组织同盟会,并创办《民报》。这是我民族初次公开的革命团体。《同盟会宣言》及《民报发刊词》,是中山先生初次公开的正式的以革命领袖的资格,向全世界发表他的救国救民族的方案。甲辰以后,中山先生尚有二十年的革命工作,对他所拟的方案尚有不少的补充,但他终身所信奉的主义及方略的大纲已在《同盟会宣言》和《民报发刊词》里面立定基础了。

《民报发刊词》说明了三民主义的历史必然性。欧洲罗马帝国灭亡以后,各民族割据其地,慢慢的各养成其各别的语言、文字、风俗、法制。到了近代,各民族遂成了民族国家。但在各国之内王室专制,平民没有参政之权,以致民众受压迫的痛苦。18世纪末年,19世纪初年,欧人乃举行民权的革命。在19世纪,西洋人虽已实行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但社会仍不安。这是因为欧、美在19世纪科学发达,工业进步,社会贫富不均。中国应在工业初起的时候防患未然,利用科学和工业为全民谋幸福,这就是民生主义。中山先生很激昂的说:



夫欧、美社会之祸,伏之数十年,及今而后发现之,又不能使之遽去。吾国治民生主义者,发达最先,睹其祸害于未萌,试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还视欧、美,彼且瞠乎后也。



这是中山先生的爱国热忱和科学训练所创作的救国方案,其思想的伟大是古今无比的。

但是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在西洋尚且未实现,以落伍的中国外受强邻的压迫,内部又满布封建的思想,何能同时推行三民主义呢?这岂不是偏于思想吗?有许多人直到现在还这样的批评中山先生。三十三年以前,当同盟会初组织的时候,就是加盟者大部分也阳奉阴违,口信心不信。反对同盟会的人更加不必说了。他们并不否认三民主义的伟大,他们所犹豫的是三民主义实行的困难。其实中山先生充分的顾到了这层困难,他的革命方略就是他实行三民主义的步骤,同盟会的宣言的下半说明革命应分军法、约法、宪法三时期,就是以后所谓军政、训政、宪政三阶段。一般浅识的人承认军政、宪政之自然,但不了解训政阶段是必要的,万不能免的。中山先生说过:



由军政时期一蹴而至宪政时期,绝不予革命政府以训练人民之时期,又绝不予人民以养成自治能力之时间,于是第一流弊在旧污末由荡涤,新治末由进行;第二流弊在粉饰旧污以为新治;第三流弊在发扬旧民,压抑新治。更端言之,即第一,民治不能实现;第二,为假民治之名行专制之实;第三,则并民治之名而去之矣。此所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者。



当时在日本与同盟会的《民报》抗争者是君主立宪派的梁启超所主持的《新民丛报》。梁启超是康有为的门徒,爱国而博学。他反对打倒满清,反对共和政体,他要维持清室而行君主立宪,所以他在《新民丛报》里再三发表文章攻击中山先生的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他说中国人民程度不够,不能行共和制,如行共和必引起多年的内乱和军阀的割据。他常引中国历史为证,中国每换一次朝代必有长期的内乱。梁启超说:在闭关自守时代,长期的内乱尚不一定要亡国。现在列强虎视,一不小心,我们就可召亡国之祸。民国以来的事实似乎证明了梁启超的学说是对的。其实民国以来的困难都是由于国人不明了,因而不接受训政。

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革命方略无疑的是我民族惟一复兴的路径,我们不可一误再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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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4:09 | 只看该作者
第五节   民族扫除复兴的障碍



庚子拳匪之乱以后,全体人民感觉满清是我民族复兴的一种障碍,这种观察是很有根据的。甲午以前,因为西太后要重修颐和园,我国海军有八年之久不能添造新的军舰。甲午以后,一则因为西太后与光绪争权,二则因为满清的亲贵以为维新就是汉人得势,满人失权,西太后和亲贵就煽动全国一切反动势力来打倒新政。我们固不能说满人都是守旧的,汉人都是维新的,因为汉人之中思想腐旧的也大有人在。事实上,满人居领袖地位,他们一言一动的影响大,而他们中间守旧的成分实在居大多数。并且他们反对维新,就是藉以排汉,所以庚子以后,满清虽逐渐推行新政,汉人始终不信服他们,不认他们是有诚意的。

庚子年的冬天,西太后尚在西安的时候,她就下诏变法。以后在辛丑到甲辰那四年内,她裁汰了好几个无用的衙门,废科举,设学校,练新兵,派学生出洋,许满、汉通婚。戊戌年康有为要辅助光绪帝行的新政,这时西太后都行了,而且超过了。日本胜了俄国以后,时人都觉得君主立宪战胜了君主专制,于是在乙巳年(1905年)的夏天,西太后派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各国宪法,表示要预备立宪。丙午、丁未、戊申三年成了官制及法制的大调整时期。

丙午(1906)九月,厘定中央官制。前清中央主要的机关有内阁、军机处、六部、九卿。所谓九卿,多半是无用的衙门。六部采用委员制,每部有满、汉尚书各一,满、汉侍郎各二,共六人主政,责任不专,遇事推诿。并且自道、咸以后,各省督抚权大,六部成了审核机关,本身几全不举办事务。军机处是前清中央政府最得力的机关,原是内阁分出来的一个委员会,实际辅佐皇帝处理大政的。自军机处在雍正年间成立以后,内阁变成一种装饰品。丙午年的改革,保存了军机处,此外设立十一部,每部以一个尚书为最高长官。这种改革虽不完满,比旧制实在是好多了。但十一名尚书发表以后,汉人只占五人,比以前六部满、汉各一的比例还差了。所以这种改革,不但未和缓汉人的不平,反加增了革命运动的力量。

丁未年(1907年)满清决定设资政院于北京,作为中央的民意机关;设谘议局于各省,作为地方的民意机关。戊申年,满清颁布宪法大纲,并规定九年为预备立宪时期。如果真要立宪,九年的预备实在还不够。但是因为当时国人对满清全不信任,故反对九年的预备,说满清不过藉预备之名搁置立宪。

满清在这几年之内,不但借改革以收汉人的政权,并且铁良和良弼想尽了法子把袁世凯的北洋兵权也夺了。等到戊申的秋天,宣统继位,其父载沣作摄政王的时候,第一条命令是罢免袁世凯。此时汉人之中尚忠于清廷而又有政治手腕者,袁世凯要算是第一,载沣还要得罪他,这不是满清自取灭亡吗?

同盟会和其他革命志士看清了满人的把戏,积极的图以武力推倒满清的政权。丙午年,同盟会的会员蔡绍南、刘道一联合湖南和江西交界的秘密会党在浏阳和萍乡起事。他们的宣言明说他们的目的是要打倒满清,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这是同盟会成立以后第一次的革命,也是三民主义初次充当革命的目标。不幸失败了。同时还有许多革命党员秘密的在武昌及南京的新军中运动革命,清廷简直是防不胜防。

这时日本政府应满清的请求,强迫孙中山先生离开日本。中山先生乃领导胡汉民、汪精卫等到安南,在河内成立革命中心。他们在丁未年好几次在潮州、惠州、钦州、廉州及镇南关各处起事,戊申年又在河口起事,均归失败。同时江、浙人所组织的光复会也极活动。丁未年五月,光复会首领徐锡麟杀安徽巡抚恩铭,此事牵连了他的同志秋瑾,两人终皆遇害。戊申年十月,熊成基带安徽新军一部分突破安庆。他虽失败了,他的行动表示长江一带的新军已受了革命思想的影响。

丁未、戊申两年既受了这许多的挫折,同盟会的多数领袖主张革命策略应该变更。胡汉民当时说过:“此后非特暗杀之事不可行,即零星散碎不足制彼虏死命之革命军亦断不可起。”汪精卫反对此说,他相信革命志士固应有恒德,“担负重任,积劳怨于一躬,百折不挠,以行其志”。但是有些应该有烈德,“猛向前进,一往不返,流血以溉同种”。他和黄复生秘密的进北京,谋刺摄政王载沣,后事不成被捕下狱。这是庚戌宣统二年的事情。

汪精卫独行其烈德的时候,中山先生和胡汉民、黄兴、赵声正在南洋向华侨募捐,想大规模的有计划的向满清进攻。这是汪精卫所谓恒德。他们于庚戌年十一月在槟榔屿定计划,先占广州,然后北伐,“以黄兴统一军出湖南趋湖北,赵声统一军出江西趋南京”。定了计划以后,他们分途归国。次年辛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役是他们的计划的实现。军事上虽失败了,心理上则大成功,因为革命精神从此深入国民的脑际。

正在这个时候,清廷宣布铁路国有的计划,给了革命党人一个很好的宣传的机会。那时待修的铁路,以粤汉、川汉两路最为急迫。困难在资本的缺乏,四川、湖北、湖南诸省的人民乃组织民营铁路公司,想集民股筑路。其实民间的资本不够,公司的领袖人物也有借公济私的,所以成绩不好,进行很慢。邮传大臣盛宣怀乃奏请借外债修路,把粤汉、川汉两路都收归国有。借外债来建设本来是一种开明的政策,铁路国有也是不可非议的。不过盛宣怀的官声不好,满清已丧失人心,就是行好政策,人民都不信任,何况民营公司的股东又要损失大利源呢?因以上各种原故,铁路国有的问题就引起多数人的反对,革命党又从中煽动,竟成了大革命的导火线。

同盟会的革命策略本注重广东,但自黄花岗失败以后,陈其美、宋教仁、谭人凤等就想利用长江流域为革命策源地。他们在上海设立同盟会中部总会。谭人凤特别注重长江中游之两湖。那时湖北新军中的蒋翊武组织文学社于武昌,借以推动革命。在湖南活动的焦达峰及在湖北活动的孙武和居正另外组织共进会。这两个团体虽有同盟会的会员参加,并不是同盟会的支部,而且最初彼此颇有磨擦。经谭人凤调和以后,共进会和文学社始合作。

同盟会的首领原来想在长江一带应该有好几年的预备工作,然后可以起事。但四川、湖北、湖南争路的风潮扩大以后,他们就决定在辛亥年(宣统三年,1911年)秋天起事。发难的日期原定旧历八月十五日,后因预备不足,改迟十天。却在八月十八日,革命党的机关被巡捕破获,党人名册也被搜去,于是仓卒之间定八月十九即阳历十月十日起事。

辛亥武昌起义的领袖是新军的下级军官熊秉坤。他率队直入武昌,进攻总督衙门。总督瑞澂当即不抵抗出逃,新军统制张彪也跟他逃,于是武昌文武官吏均弃城逃走,武昌便为革命军所据。革命分子临时强迫官阶较高,声望较好的黎元洪作革命的都督。

武昌起义以后,一个月之内,湖南、陕西、江西、山西、云南、安徽、江苏、贵州、浙江、广西、福建、广东、山东十三省相继宣布独立,并且没有一个地方发生激烈的战争。满清的灭亡,不是革命军以军力打倒的,是清朝自己瓦解的。各独立省选派代表,制定临时约法,并公举孙中山先生为中华民国的临时总统。我们这个古老的帝国,忽然变为民国了。

满清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请袁世凯出来挽回大局。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办法是不会生效的。袁世凯替清室谋得的不过是退位以后的优待条件,为自己却得了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总统的地位。

辛亥革命打倒了满清,这是革命惟一的成绩。满清打倒了以后,我们固然扫除了一种民族复兴的障碍,但是等到我们要建设新国家的时候,我们又与民族内在的各种障碍对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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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4:2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节   军阀割据十五年



民国元年的民国有民国必须具备的条件吗?当然没有。在上了轨道的国家,政党的争权绝不使用武力,所以不致引起内战。军队是国家的,不是私人的。军队总服从政府,不问主政者属于那一党派。却是民国初年,在我们这里,军权就是政权。辛亥的秋天,满清请袁世凯出来主持大政。正因为当时全国最精的北洋军队是忠于袁世凯的。中山先生在民国元年所以把总统的位置让给袁世凯,也与这个原故有关。我们以先说过,在太平天国以前,我国并没有私有的军队,有之从湘军起。湘军的组织和精神传给了淮军,淮军又传给了北洋军,以致流毒于民国。不过湘军和淮军都随着他们的领袖尽忠于清朝,所以没有引起内乱。到了民国,没有皇帝了,北洋军就转而尽忠于袁世凯。

为什么民国初年的军队不尽忠于民国,不拥护民国的宪法呢?我们老百姓的国民程度是很低的,他们当兵原来不是要保卫国家,是要解决个人生计问题的。如不加以训练,他们不知道大忠,那就是忠于国家和忠于主义;只知道小忠,忠于给他们衣食的官长,和忠于他们同乡或同族的领袖。野心家知道我国人民乡族观念之深,从而利用之,以达到他们的割据企图。

工商界及学界的人何以不起来反对军阀呢?他们在专制政权下作了几千年的顺民,不知道什么是民权,忽然要他们起来作国家的主人翁,好像一个不会游水的人,要在海洋的大波涛之中去游泳,势非淹死不可。知识阶级的人好像应该能作新国民的模范,其实也不尽然。第一,他们的知识都偏于文字方面,古书愈读的多,思想就愈腐旧,愈糊涂。留学生分散到各国各校各学派,回国以后,他们把万国的学说都带回来了,五花八门,彼此争辩,于是军阀的割据之上又加了思想的分裂。第二,中国的读书人素以作官为惟一的出路。民国以来,他们中间有不少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因为小朝廷愈多,他们作官的机会就愈多。所以知识阶级不但不能制止军阀,有的时候反助纣为虐。

那末,我们在民国初年绝对没有方法引国家上轨道吗?有的,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和三民主义。中山先生早已知道满清不是中国复兴惟一的障碍。其他如国民程度之低劣,国民经济之困难,军队之缺乏主义认识,这些他都顾虑到了。所以,他把建国的程序分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但是时人不信他,因为他们不了解他的思想。他们以为满清是我们惟一的障碍,满清扫除了,中国就可以从几千年的专制一跃而达到宪政。这样,他们正替军阀开了方便之门。这就是古人所谓“欲速则不达”。在民国初年,不但一般人不了解中山先生的思想,即同盟会的会员了解的也很少。中山先生并没有健全的革命党作他的后盾。至于革命更谈不到。当时军队的政治认识仅限于排满一点,此外都是些封建思想和习惯,只能够作反动者的工具。中山先生既然没有健全的革命党和健全的革命军帮他推动他的救国救民族的方案,他就毅然决然让位与袁世凯,一方面希望袁世凯能不为大恶,同时他自己以在野的资格努力造党和建设。

假使我民族不是遇着帝国主义压迫的空前大难关,以一个曹操、司马懿之流的袁世凯当国主,树立一个新朝代,那我们也可马虎下去了。但是我们在20世纪所需要的,是一个认识新时代而又能领导我们向近代化那条路走的伟大领袖。袁世凯绝不是个这样的人,他不过是我国旧环境产生的一个超等大政客。在他的任内,他借了一批大外债,用暗杀的手段除了他的大政敌宋教仁,扩充了北洋军队的势力,与日本订了民国4年的条约,最后听了一群小人的话,幻想称帝。等到他于民国5年6月6日死的时候,他没有做一件于国有益、于己有光的事情。

袁死了以后,靠利禄结合的北洋军队当然四分五裂了。大小军阀遍地皆是,他们混打了十年,他们都是些小袁世凯。到了民国15年的夏季,中国的政治地图分割到什么样子呢?第一,东北四省和河北、山东属于北洋军阀奉系的巨头张作霖,他在北京自称大元帅,算是中华民国的元首。第二,长江下游的江、浙、皖、闽、赣五省是北洋军阀直系孙传芳的势力范围。孙氏原来是吴佩孚的部下,不过到了民国15年,孙氏已羽翼丰满,不再居吴佩孚之下了。第三,湖北同河南仍属于直系巨头曾拥戴曹琨为总统的吴佩孚。第四,山西仍属于北洋之附庸而保持独立而专事地方建设之阎锡山。第五,西北算是吴佩孚的旧部下而倾向革命之冯玉祥的势力范围。第六,西南的四川、云南、贵州属于一群内不能统一,外不能左右大局的军阀。第七,广东、广西、湖南三省是革命军的策源地。从元年到15年,我们这个国家的演化达到了这种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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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5:00 | 只看该作者
外二种  琦善与鸦片战争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



琦善与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的终止之日,当然就是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中、英两国代表签订《南京条约》之日。至于起始之日为何日,则不易定。因为中、英双方均未发表宣战正式公文,并且忽战忽和,或战于此处而和于彼处。此种畸形的原因大概有二:一则彼时中国不明国际公法及国际关系的惯例。不但不明,简直不承认有所谓国际者存在。中、英的战争,在中国方面不过是“剿夷”“讨逆”。就此一点,我们就能窥测当时国人的心理和世界知识。第二个原由是彼时中、英两国均未预抱一个必战之心。中国当初的目的全在禁烟。宣宗屡次的上谕明言不可轻启边衅。在道光十八年各省疆吏复议黄爵滋严禁鸦片的奏折之时,激烈派与和缓派同等的无一人预料禁烟会引起战争。不过激烈派以为,倘因达到禁烟目的而必须用兵以迫“外夷顺服”则亦所不惜。在英国方面,自从律劳卑(Lord Napier)以商业监督(Superintendent ofTrade)的资格于道光十四年来华而遭拒绝后,英政府的态度就趋消极。继任的监督虽屡次请训,政府置之不理。原来英国在华的目的全在通商,作买卖者不分中外古今,均盼时局的安定。我们敢断定:鸦片战争以前,英国全无处心积虑以谋中国的事情。英政府的行动就是我们所谓“将就了事,敷衍过去”,英文所谓“Muddle along”。英国政府及人民固然重视在华的商业,而且为通商中、英已起了好几次的冲突,不过英国人的守旧性重,不好纷事更张,因为恐怕愈改愈坏。及林则徐于道光十九年春禁烟,锢英商与英领以迫其缴烟的信息传到英京之时,适当巴麦尊爵士(Lord Palmerston)主持英国的外交,此人是以倡积极政策而在当时负盛名的。他即派遣舰队来华,但仍抱一线和平的希望,且英国赞成和平者亦大有人在。倘和议不成而必出于一战,巴麦尊亦所不惜。故鸦片战争的发生,非中、英两国所预料,更非两国所预谋。战争虽非偶然的,无历史背景的,然初不过因禁烟而起冲突,继则因冲突而起报复(Raprisal),终乃流为战争。

鸦片战争,当作一段国际史看,虽是如此畸形混沌,然单就中国一方面研究,则显可分为三期。第一期是林则徐主政时期,起自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即林以钦差大臣的资格行抵广东之日。第二期是琦善主政时期,起自道光二十年七月十四日,即琦善与英国全权代表懿律(Admiral George Elliot)及义律(Captain Charles Elliot)在大沽起始交涉之日。第三期是宣宗亲自主政时期,起自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六日,即琦善革职拿问之日,而止于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的《南京条约》。在专制政体之下,最后决断权依法律当然属于皇帝,然事实上常常有大臣得君主的信任,言听计从。此地所谓林则徐及琦善主政时期即本此意而言。缘此,林的革职虽在二十年九月八日,然自七月中以后,宣宗所信任的已非林而为琦善,故琦善主政时期实起自七月中。自琦善革职以后,直到英兵破镇江,宣宗一意主战,所用人员如奕山、奕经、裕谦、牛鉴等不过遵旨力行而已。虽有违旨者,然皆实违而名遵,故第三期称为宣宗主政时期,似不为无当。

三期中,第一期与第三期为时约相等,各占一年半。第二期——琦善主政时期——为最短,半年零数日而已。在第一期内,严格说,实无外交可言。因为林则徐的目的在禁烟,而禁烟林视为内政——本系内政,不必事先与外人交涉,所采步骤亦无须外人的同意。中、英往来文件,在林方面,只有“谕示”;在英领义律方面,迫于时势,亦间“具禀”。此时义律既未得政府训令,又无充分的武力后援,他的交涉不过图临时的相安,他的军事行动不过报复及保护在华英人的生命和财产。到第三期,更无外交可言。双方均认交涉无望,一意决战。后来英兵抵京,中国于是屈服。在此三年半内,惟独琦善主政的半年曾有过外交相对的局势。在此期之初,英国全权代表虽手握重兵,然英政府的训令是叫他们先交涉而后战争,而二代表亦以迅和以复商业为上策。训令所载的要求虽颇详细,然非完全确定,尚有相当伸缩的可能。在中国一方面琦善的态度是外交家的态度。他的奏折内,虽有“谕英夷”、“英夷不遵劝戒”字样,但他与英人移文往来,亦知用“贵国”“贵统帅”的称呼。且他与英人面议的时候,完全以平等相待。至于他的目的,更不待言,是图以交涉了案。故琦善可说是中国近九十年大变局中的第一任外交总长。

这个第一任外交总长的名誉,在当时,在后代,就是个“奸臣”和“卖国贼”的名誉。不幸,琦善在广东除任交涉以外,且署理两广总督,有节制水陆军的权力和责任。攻击他的有些注重他的外交,有些注意他的军事。那末,琦善外交的出发点就是他的军事观念,所以我们先研究琦善与鸦片战争的军事关系。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初间虎门失守以后,钦差大臣江苏巡抚裕谦上了一封弹劾琦善的奏折。他说:“乃闻琦善到澳后,遣散壮勇,不啻为渊驱鱼,以致转为该夷勾去,遂有大角、沙角之陷。”裕靖节是主战派首领之一,也是疆吏中最露头角的人。他攻击琦善的意思不外林则徐督粤的时候,编收本省壮丁为团勇,琦善到粤则反林所为而遣散之。这班被撤壮丁就变为“汉奸”,英人反得收为己用。此说的虚实姑不讨论,倘中国人民不为中国打外国,就必反助外国打中国,民心亦可见一斑了。

靖节的奏折上了不满二月,御史骆秉章又上了一封,措词更激烈:“窃惟逆夷在粤滋扰几及一年。前督臣琦善到粤查办,将招集之水勇、防备之守具全行撤去。迨大角、沙角失事,提镇专弁赴省求援,仅发兵数百名,遣之夜渡,惟恐逆夷知觉,以致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在炮台遥望而泣。”这样说来,琦善的罪更大,除遣散壮勇之外,还有撤防具、陷忠臣的大罪。骆文忠原籍广东花县,折内所言大概得自同乡。他为人颇正直,道光二十一年以前,因查库不受贿已得盛名。故所发言词,不但足以左右当时的清议,且值得我们今日的研究。

此类的参奏不必尽引,因为所说的皆大同小异。但道光二十一年六月,王大臣等会审的判词是当时政府最后的评定,也是反琦善派的最后胜利,不能不引。“此案琦善以钦差大臣查办广东夷务,宜如何慎重周详,计出万全。该夷既不遵照晓谕,办理已形猖獗,即应奏请调兵迅速剿除。乃妄冀羁縻,暂以香港地方许给,俾得有所藉口。于一切防守事宜并不预为设备,以致该夷叠将炮台攻陷,要隘失守,实属有误机宜。自应按律问拟。琦善合依守备不设失陷城塞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这个判词实代表当时的清议。所可注意者,政府虽多方搜罗琦善受贿的证据,判词内无受贿的罪名。

但是当时的人不明了琦善为什么要“开门揖盗”,以为必是受了英人的贿赂。战争的时候,左宗棠——同、光时代的恪靖侯左宗棠——正在湖南安化陶文毅家授课。道光二十一年,他致其师贺蔗农的信有一段极动人的文章:“去冬果勇杨侯奉诏北行。有人自侯所来云:‘侯言琦善得西人金巨万,遂坚主和议。将恐国计遂坏伊身。’昨见林制府谢罪疏,末云‘并恐彼族别生秘计’云云,是殆指此。诚如是,其愚亦大可哀矣。照壁之诗及渠欲即斩生夷灭口各节,情状昭著。炮台失陷时,渠驰疏谓二炮台孤悬海外,粤东武备懈弛,寡不敌众,且云彼族火器为向来所未见,此次以后,军情益馁。无非欺君罔上,以和为主,张贼势而慢军心,见之令人切齿。”左的信息得自“自侯所来”者。果勇侯杨芳原任湖南提督,于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八日放参赞大臣,驰驿前往广东剿拴逆夷。他于正月二十一日接到了这道上谕,二月十三日行抵广东省城。他在起程赴任之初即奏云:“现在大局或须一面收复定海,一面准其于偏岸小港屯集货物。”换言之,浙江应与英人战,广东则应与英人通商以求和。自然宣宗以为不妥。抵广东后他就报告:“预备分段援应,共保无虞。”但是他所带的湖南兵为害于英人者少,为害于沿途及广东人民者反多。三月初,果勇侯又有“布置攻守机宜”的奏折,说:“城厢内外民心大定,迁者渐复,闭者渐开,军民鼓勇,可期无虑。”宣宗当然欣悦之至:“客兵不满三千,危城立保无虞。若非朕之参赞大臣果勇侯杨芳,其孰能之?可嘉之处,笔难宣述。功成之日,伫膺懋赏。此卿之第一功也。厥后尤当奋勉。”后来的奋勉或者有之,至于第二功则无可报了。虽然,败仗仍可报胜仗,自己求和仍可报外夷“恳求皇帝施恩,准予止战通商”。皇帝远在北京,何从知道这就是杨芳日后顾全面子的方法。左宗棠的信息既闻接得自果勇侯就不足信,何况果勇侯传出这信息的时候既在途中,亦必间接得自广州来者?至于琦善“欲即斩生夷灭口”之说,遍查中外在场人员的记载均未发现。独在湖南安化乡中教书的左先生知有其事,且认为“情状昭著”,岂不是甚奇了!

同时广东的按察使王庭兰反说他屡次劝琦善杀义律而琦善不许。他写给福建道员曾望颜的信述此事甚详:“义律住洋行十余日,省河中夷船杉板数只而已,不难擒也。伊亦毫无准备,有时义律乘轿买物,往来于市廛间。此时如遣敢死之士数十人拴之,直囊中取物耳。乃屡次进言于当路,辄云现在讲和,未可轻动。是可谓宋襄仁义之师矣。”琦善倘得了“西人金巨万”,授之者必是义律;“欲即斩生夷灭口”,莫若斩义律。琦善反欲效“宋襄仁义之师”,岂不更奇了!王庭兰的这封信又形容了琦善如何节节后退:“贼到门而门不关,可乎?开门揖盗,百喙难辞。”王庭芬既是广东的按察使,他的信既由闽浙总督颜休焘送呈御览,好像应该是最好的史料。不幸琦善在广东的时候,义律不但未“住洋行十余日”,简直没有入广州。这封信在显明的事实上有此大错,其史料的价值可想而知了。

琦善倘若撤了广州的防具,撤防的原动力不是英国的贿赂,这是我们可断定的。但是到底琦善撤了防没有?这是当时及后来攻击琦善的共同点,也是琦善与鸦片战争的军事关系之中心问题。道光二十年的秋末冬初——宣宗最信任琦善的时候——撤防诚有其事,然撤防的程度则大有问题在。

宣宗是个极尚节俭的皇帝。林则徐在广东的时候,大修军备,但是宣宗曾未一次许他拨用库款,林的军费概来自行商及盐商的捐款。二十年六月七日,英军占了定海。于是宣宗脚慌手忙的饬令沿海七省整顿海防。北自奉天,南至广东,各省调兵、募勇、修炮台、请军费的奏折陆续到了北京,宣宗仍是不愿疆吏扣留库款以作军费。当时兵部尚书祁■藻和刑部右侍郎黄爵滋正在福建查办事件,他们同闽浙总督邓廷桢及福建巡抚吴文镕会衔,建议浙江、福建、广东三省应添造大船六十只,每只配大小炮位三四十门。“通计船炮工费约须银数百万两。”他们说:“当此逆夷猖獗之际,思卫民弭患之方,讵可苟且补苴,致他日转增糜费。”宣宗不以为然。他以为海防全在平日认真操练,认真修理,“正不在纷纷添造也”。此是道光二十年七月中的情形。

八月中,琦善报告懿律及义律己自大沽带船回南,并相约沿途不相攻击,静候新派钦差到广东与他们交涉。宣宗接了此折,就下一道上谕,一面派琦善为钦差大臣,一面教他“将应撤应留各兵分别核办”。琦善遵旨将大沽的防兵分别撤留了。

九月初四,山东巡抚托浑布的奏折到了北京,报告英国兵船八只于八月二十二日路过登州,向南行驶。托浑布买了些牛羊菜蔬“酌量赏给”。因此“夷众数百人一齐出舱,向岸罗拜,旋即开帆南驶。一时文武官弁及军吏士民万目环观,咸谓夷人如此恭顺,实出意料之外”。宣宗以为和议确有把握,于是连下了二道谕旨,一道“著托浑布体察情形,将前调防守各官兵酌量撤退归伍,以节糜费”;一道寄给盛京将军耆英、署两江总督裕谦及广东巡抚怡良:“著详加酌核,将前调防守各官兵分别应撤应留,妥为办理。”适同日闽浙总督邓廷桢奏折到京,报告从福建调水勇八百名来浙江。宣宗就告诉他,现在已议和,福建的水勇团练应分别撤留,“以节糜费”。是则道光二十年九月初,琦善尚在直隶总督任内,宣宗为“节省糜费”起见,已令沿海七省裁撤军队。

琦善于十一月六日始抵广东。他尚在途中的时候沿海七省的撤防已经实行了。奉天、直隶、山东与战争无关系,可不必论。南四省中首先撤防者即江苏。裕谦于十月三日到京的折内报告,共撤兵五千一百八十名。并且“各处所雇水陆乡勇亦即妥为遣散”。十月十七日的报告说陆续又撤了些:“统计撤兵九千一百四十名。”广东及浙江撤兵的奏折同于十一月一日到京。怡良说:“查虎门内外各隘口兵勇共有万人。督臣林则徐前次奉到谕旨,当即会同臣将次要口隘各兵陆续撤减二千余名。臣复移咨水陆各提镇,将各路中可以撤减者再为酌核情势,分别撤减以节糜费。”撤兵的上谕是九月初四发的,罢免林则徐的上谕是九月初八日发的。怡良所说广东初次撤兵是由林与他二人定夺,此说是可能的。怡良署理总督以后,又拟再撤,但未说明撤多少。伊里布在浙江所撤的兵更多,照他的报告共撤六千八百名,共留镇海等处防堵者五千四百名。南四省之中,惟福建无撤兵的报告。

总结来说,与鸦片战争有关系的四省,除福建不明外,余三省——江苏、浙江、广东——均在琦善未到广东以前,已遵照皇帝的谕旨实行撤兵。江苏所撤者最多,浙江次之,广东最少。广东在虎门一带至少撤了二千兵勇,至多留了八千兵勇。道光二十年秋冬之间,撤防诚有其事,并且是沿海七省共有的,但撤防的责任不能归诸琦善,更不能归诸他一人。

琦善未到任以前的撤防虽不能归咎于他,他到任以后的行动是否“开门揖盗”?二十年十二月和二十一年二月的军事失败是由于琦善到任以后的撤防吗?散漫军心吗?陷害忠臣吗?

琦善初到广东的时候,中、英已发生军事冲突,因为中国守炮台的兵士攻击了义律派进虎门送信而挂白旗的船只。这不但犯了国际公法,且违了朝廷的谕旨,因为宣宗撤兵的上谕已经明言:除非外人起衅,沿海各处不得开火。琦善本可惩办,但他的奏折内不过说:“先未迎询来由,辄行开炮攻打,亦不免失之孟浪。”接连又说:“惟现在正值夷兵云集诸务未定之时,方将激励士气,藉资震慑而壮声威。若经明白参奏,窃恐寒我将士之心,且益张夷众■骜之胆。”同时他一面咨行沿海文武官吏,在未攻击之先,须询明来由;“一面仍以夷情叵测,虎门系近省要隘,未便漫无堤防,随饬委署广州府知府余保纯、副将庆宇、游击多隆武等前往该处,妥为密防”。是则琦善不但不愿散漫军心,且思“激励士气”;不仅未撤防具,且派员前往虎门“妥为密防”。

十二月初,和议暂趋决裂。琦善“遂酌调肇庆协兵五百名,今其驰赴虎门,并派委潮州镇总兵李庭钰带弁前往帮办。又酌调督标兵五百名,顺德协兵三百名,增城营兵三百名,水师提标后营兵二百名,水师提标前营兵一百五十名,永静营兵一百名,拨赴距省六十里之总路口、大濠头、沙尾、猎德一带,分别密防。并于大濠头水口填石沉船,藉以虚张声势,俾该夷知我有备”。总计兵一千九百五十名,不能算多,且广州第一道防线的虎门只五百名,虎门以内大濠头诸地反增一千四百余名。于此我们就可窥测琦善对军事的态度及其所处地位的困难。他在大沽与英人交涉的时候,就力言中国万非英国之敌。到了广东,他的奏折讲军备进行者甚少,讲广东军备不可靠者反多。如在十二月初四的具折内,他说不但虎门旧有的各炮台布置不好,“即前督臣邓廷桢、林则徐所奏铁链,一经大船碰撞,亦即断折,未足抵御。盖缘历任率皆文臣,笔下虽佳,武备未谙。现在水陆将士中又绝少曾经战阵之人,即水师提臣关天培亦情面太软,未足称为骁将。而奴才才识尤劣,到此未及一月,一但经费无出,且欲置造器械,训练技艺,遴选人才,处处棘手,缓不济急”。琦善对军事既如此悲观,故不得不和;然和议又难成,不得不有军备,“藉以虚张声势”,“俾该夷知我有备”;且身为总督,倘失地责不容辞。但军备不但“缓不济急”,且易招外人之忌,和议更易决裂,故只能“妥为密防”,但只能在虎门内多增军队,所以他犹疑不决。结果国内主战派攻其“开门揖盗”,英人则责其无议和的诚心,不过迁延时日,以便军备的完竣。他们说:“此种军备进行甚速。”(Were  going onwith the utmost expedition)英人采先发制人的策略,遂于十二月十五日晨攻击大角、沙角两炮台。

结果中国大失败。二个炮台均失守;水师船只几全覆没;兵士死者约五百,伤者较少;炮位被夺被毁者共一百七十三尊。英人方面受伤者约四十,死亡者无人。防守大角、沙角约二千人,英兵登陆来攻者共一千四百六十一人,内白人与印度人约各半。此役中国虽大败,然兵士死亡之多足证军心尚未散漫。炮位损失有一百七十三尊,内二十五尊在大角,七十二尊在沙角,余属师船,足证防具并未撤。我们还记得:在虎门十台之中,大角、沙角的地位不过次要。道光十五年整理虎门防务的时候,关天培和署理粤督祁■就说过:“大角、沙角两台在大洋之中,东西对峙,惟中隔海面一千数百丈,相距较远,两边炮火不能得力,只可作为信炮望台。”平时沙角防兵只三十名,大角只五十名;二月十五之役,二台共有兵士二千名,不能算少。至于军官及兵丁的精神,外人众口一词的称赞。虽然,战争不满二时而炮台已失守,似无称赞的可能,欧洲的军士对于败敌素尚豪侠,他们的称赞不能不打折扣。但是我们至少不应说琦善“开门揖盗”。

此役以后,琦善主和的心志更坚决,遂于十二月二十七日与义律订了草约四条。他虽然费尽了心力求朝廷承认草约,宣宗一意拒绝。愈到后来,朝廷催战的谕旨愈急愈严,琦善于无可如何之中,一面交涉,一面进行军备。他的奏折内当然有调兵增防的报告,但我们可利用英人的调查以评他的军备。正月二十三,义律派轮船Nemesis到虎门去候签订正式条约日期的信息。此船在虎门逗留了四天,看见威远、镇远及横档三炮台增加沙袋炮台(Sandbag batteries),并说三台兵士甚多。别的调查的船只发现穿鼻的后面正建设炮台,武山的后面正填石按桩夹道。二月一日,义律亲自到横档,查明自Nemesis报告以后,又加了十七尊炮。二月二日,英人截留了中国信船一只,内有当局致关天培的信,嘱他从速填塞武山后的交通。于是英人确知琦善已定计决战,遂于二月五日下第二次的攻击令。

道光二十一年二月五日、六日的战役是琦善的致命之伤,也是广东的致命之伤。战场的中心就是威远、镇远、横档三炮台,所谓虎门的天险。剧烈的战争在六日的正午,到午后二点,三台全失守。兵士被俘虏者约一千三百名,阵亡者约五百名,提督关天培亦殉难。炮位被夺被毁者,威远百零七尊,临时沙袋炮台三十尊,镇远四十尊,横档百六十一尊,巩固四十尊。此役的军心不及十二月十五日,横档的官佐开战之初即下台乘船而逃,且锁台门以防兵士的出走,然亦有死抗者。失败的理由不在撤防,因为炮台上的兵实在甚多,炮位亦甚多,而在兵士缺乏训练及炮的制造与安置不合法。失败之速则由于关天培忽略了下横档。此岛在横档的南面,镇远的西面。关天培以为横档及威远、镇远已足以制敌,下横档无关紧要,故在道光十五年整理虎门防备的时候就未注意。不料英人于二月五日首先占领下横档,并乘夜安大炮于山顶。中国的策略只图以台攻船,而二月六日英人实先以台攻台。战争的失败,琦善或须负一部分的责任,但是说他战前不设备,战中节节后退,不但与事实相反,且与人情相反。英人Davis甚至说琦善的军备已尽人事天时的可能。时人及以后的历史当然不信中国反不能与“岛夷”敌,他们说中国所以败全由宣宗罢免林则徐而用琦善。他们以为林是百战百胜的主帅,英人畏之,故必去林而后始得逞其志,英人在大沽的交涉不过行反间之计。时人持此论最力者要算裕谦。江上蹇叟(夏燮)根据他的话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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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5:05 | 只看该作者
下了一段断语,说:“英人所憾在粤而弃疾于浙者,粤坚而浙瑕也。兵法攻其瑕而坚者亦瑕。观于天津递书,林、邓被议,琦相入粤,虎门撤防,则其视粤也如探囊而取物也。义律本无就抚之心,特藉琦相以破粤东之局。”魏源的论断比较公允,然亦曰欲行林的激烈政策,“必沿海守臣皆林公而后可,必当轴秉钧皆林公而后可”。不说“沿海守臣”及“当轴秉钧”,即全国文武官吏尽是如林则徐,中国亦不能与英国对敌。在九龙及穿鼻与林则徐战者不过一只配二十八尊炮的Volage及一只配二十尊炮的Hyacinth。后与琦善战者有陆军三千,兵船二十余只,其大如Welles leys,Blenheim,Melville,皆配七十四尊炮。然而九龙及穿鼻的战役仍是中国失败,且虎门失守的时候,林则徐尚在广州,且有襄办军务的责任!英国大军抵华以后,不即攻粤而先攻定海者,因为英政府以为广东在中国皇帝的眼光里不过边陲之地,胜负无关大局,并不是怕林则徐。当时在粤的外人多主张先攻虎门,惟独《Chinese Repository》日报反对此举,但亦说:倘开战,虎门炮台的扫平不过一小时的事而已。至于去林为英国的阴谋,更是无稽之谈。英人屡次向中国声明:林之去留与英国无关系。实则林文忠的被罢是他的终身大幸事,而中国国运的大不幸。林不去,则必战,战则必败,败则他的声名或将与名琛相等。但林败则中国会速和,速和则损失可减少,是中国的维新或可提早二十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毫无革新运动,主要原因在时人不明失败的理由。林自信能战,时人亦信其能战,而无主持军事的机会,何怪当时国人不服输!

战争失败的结果就是《南京条约》,这是无可疑问的。但战争最后的胜负并不决在虎门,而在长江,《南京条约》的签字距虎门失守尚有一年半的功夫。到了道光二十二年的夏天,英国军队连下了吴淞、上海并占了镇江,而南京危在旦夕,这时候朝廷始承认英国的条件而与订约。正像咸丰末年,英、法虽占了广州省城,清廷仍不讲和;直到联军入京然后定盟。琦善在广东的败仗远不如牛鉴在长江的败仗那样要紧。

总结来说:琦善与鸦片战争的军事关系无可称赞,亦无可责备。败是败了,但致败的原由不在琦善的撤防,而在当时战斗力之远不及英国。琦善并未撤防或“开门揖盗”,不过他对战争是悲观的。时人说这是他的罪,我们应该承认这是他的超人处。他知道中国不能战,故努力于外交。那末,他的外交有时人的通病,也有他的独到处。现在请论琦善与鸦片战争的外交关系。

懿律及义律率舰队抵大沽的时候,琦善以世袭一等侯、文渊阁大学士任直隶总督。他是满洲正黄旗人。嘉庆十一年,他初次就外省官职,任河南按察使,后转江宁布政使,续调任山东、两江、四川各省的督抚。道光十一年,补直隶总督。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的外交全在广东,故琦善在官场的年岁虽久,但于外交是绝无经验的。

道光二十年七月十四,懿律等到了大沽。琦善遵旨派游击罗应鳌前往询问。罗回来报告说:英人“只谓叠遭广东攻击,负屈之由无从上达天听,恳求转奏”。此种诉屈伸冤的态度是琦善对付英人的出发点,是极关重要的。这态度当然不是英政府的态度。那末,误会是从何来的呢?或者是义律故意采此态度以图交涉的开始,所谓不顾形式只求实际的办法。或者是翻译官马礼逊未加审慎而用中国官场的文字。或者是琦善的误会。三种解释都是可能的,都曾实现过的,但断断不是琦善欺君饰词,因为他以后给英人文书就把他们当作伸冤者对待。琦善一面请旨,一面令英人候至二十日听回信。十七日谕旨下了,十八日琦善即派千总白含章往英船接收正式公文。

此封公文就是英国外部大臣巴麦尊爵士(Viscount Palmer-ston)致“大清国皇帝钦命宰相”的照会。此文是鸦片战争最紧要的外交文献,研究此战者必须细审此照会的原文与译文。译者遵照巴麦尊的训令只求信,不求雅。结果不但不雅,且不甚达。但除一句外,全文的翻译确极守信。这一句原文是“To demand from the Emperor satisfacion and redress”,译文变为“求讨皇帝昭雪伸冤”。难怪宣宗和琦善把这个外交案当作属下告状的讼案办!

这照会前大半说明英国不满意中国的地处,后小半讲英国的要求。中国禁烟的法子错了,烟禁的法律久成具文,何得全无声明忽然加严?就是要加严,亦当先办中国的官吏,后办外人,因为官吏“相助运进,额受规银任纵”。中国反首先严办外人,宽赦官吏,岂不是“开一眼而鉴外人犯罪,闭一眼不得鉴官宪犯罪乎”?就是要办外人,亦应分别良莠,不应一概禁锢,“尽绝食物,所佣内地工人,见驱不准相助”。如外人不缴烟土,即“吓呼使之饿死”。不但英国商人是如此虐待,即“大英国家特委管理领事”“亦行强迫凌辱”。这是“亵渎大英国威仪”。因此层层理由,英国第一要求赔偿烟价。第二要求割让一岛或数岛,作为英商居住之地,“以免(日后)其身子磨难,而保其赀货妥当”。第三要求中国政府赔偿广州行商的积欠。第四要求以后中、英官吏平等相待。第五要求赔偿战费及使费。倘中国“不妥善昭雪定事,仍必相战不息矣”。照会内虽未提及林则徐的名字,只说“其官宪”,中外皆知英国所不满意的禁烟办法皆是林的行动。照会的口气虽是很强硬,但全文的方式实在是控告林的方式。

巴麦尊爵士给懿律及义律的训令有一段是为他们交涉时留伸缩地步的。他说:倘中国不愿割地,那末可与中国订通商条约,包括(一)加开通商口岸;(二)在口岸,外人应有居留的自由及生命财产的保护;(三)中国须有公布的(Publicly known)及一定的(Fixed)海关税则;(四)英国可派领事来华;(五)治外法权。除治外法权一项,余皆为国际的惯例,并无不平等的性质,且并不有害于中国。订商约或割地这二者,中国可择其一,这点选择的自由就是当时中国外交的机会,要评断琦善外交的优劣就在这一点。

琦善接到了巴麦尊的照会,一面转送北京请旨,一面与懿律约定十天内回答。廷臣如何计议,我们不能知其详细。计议的结果,就是七月二十四日的二道谕旨。一道说:“大皇帝统驭寰瀛,薄海内外,无不一视同仁。凡外藩之来中国贸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惩办。上年林则徐查禁烟土,未能仰体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朦,措置失当。兹所求昭雪之冤,大皇帝早有所闻,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现已派钦差大臣驰至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伸冤抑。该统帅懿律等著即返棹南还,听候办理可也。”此道上谕可说是中国给英国的正式答复。其他一道是给琦善的详细训令。“所求昭雪冤抑一节,自应逐加访察,处处得实,方足以折其心……俾该夷等咸知天朝大公至正,无稍回护,庶不敢藉口伸冤,狡焉思逞也”。至于割让海岛,“断不能另辟一境,致坏成规”。所谓“成规”就是一口通商。行商的积欠“亦应自为清理,朝廷何能过问”?换言之,广东行商所欠英人的债,英人应该向行商追讨,何得向朝廷索赔?“倘欲催讨烟价,著谕以当日呈缴之烟原系违禁之件,早经眼同烧毁,既已呈缴于前,即不得索价于后”。这种自大的态度何等可笑!英国所要求者一概拒绝,惟图重治林则徐的罪以了案,这岂不是儿戏!但在当时,这是极自然、极正大的办法。“薄海内外无不一视同仁”:这岂不是中国传统的王道?英国既以控告林则徐来,中国即以查办林则徐回答:这岂不是皇帝“大公至正之意”?

八月二日,琦善即遵旨回答了英国代表。他们不满意,要求与琦善面议。琦善以“体制攸关”,不应该上英国船,遂请义律登岸。八月初四、初五,他们二人在大沽海岸面议了两次。义律重申要求,琦善照圣旨答复,交涉不得要领。最困难的问题是烟价的赔偿。八月十八、十九琦善复与懿律移文交涉,他最后所许者,除查林则徐外,还有恢复通商及赔烟价的一部分二条:“如能照常恭顺,俟钦差大臣到彼查办,或贵国乞恩通商,据情具奏,仰邀恩准,亦未可定。”“如贵统帅钦遵谕旨,返棹南还,听钦差大臣驰往办理,虽明知烟价所值无多,要必能使贵统帅(懿律)有以登复贵国王,而贵领事(义律)亦可伸雪前抑。果如所言,将有利于商贾,有益于兵民,使彼此相安如初,则贵统帅回国时必颜面增光,可称为贵国王能事之臣矣。”英国代表于是“遵循皇帝的意旨”(In Compliance with the pleasure of the Emperor),开船往广东,并约定两国停止军事行动。

英国政府所以教懿律及义律带兵船来大沽者,就是要他们以武力强迫中国承认英国的要求。懿律等在大沽虽手握重兵,然交涉未达目的即起碇回南,且说回南是遵循中国皇帝的意旨。难怪巴麦尊几乎气死了,难怪中国以为“抚夷”成功了。宣宗因此饬令撤防,“以节糜费”。且即罢免林则徐以表示中国的正大。大沽的胜利是琦善得志的阶梯,也是他日后失败的根由。懿律等的举动不但不利于英国,且不利于中国,因为从此举动发生了无穷的误会。但他们也有几种理由:彼时英兵生病者多,且已到秋初,不宜在华北起始军事行动。琦善态度和平,倘与林则徐相比,实有天壤之别。他们想在广东与他交涉,不难成功。他们在大沽不过迁就,并不放弃他们的要求。

琦善在大沽除交涉外,同时切实调查了敌人的军备。他的报告和朝廷改变林则徐的强硬政策当然有密切的关系。英国军舰的高大,这是显而易见的。“又各设有大炮,约重七八千斤。炮位之下设有石磨盘,中具机轴,只须转移磨盘,炮即随其所向”。此外还有“火焰船”,“内外俱有风轮,中设火池,火乘风起,烟气上熏,轮盘即激水自转,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当时的人如林则徐所拟破夷之法,琦善以为皆不足恃。倘攻夷船的下层,“夷船出水处所亦经设有炮位,是其意在回击也”。若欲穿其船底,则外人水兵“能于深五六丈处,持械投入海中,逾时则入跳跃登舟,直至颠顶,是意在抵御也”。此外还有纵火焚烧的法子,“今则该夷泊船,各自相离数里,不肯衔尾寄碇……是意在却避延烧也”。“泥恒言以图之,执成法以御之,或反中其诡计,未必足以决胜”。这是琦善“知彼”的工夫。

对于这样的强敌,中国有能力可以抵抗吗?琦善说中国毫无足恃。“该夷所恃者为大炮,其所畏者亦惟大炮”。那末,中国正缺乏大炮,譬如在“山海关一带本无存炮,现饬委员等在于报部废弃炮位内检得数尊,尚系前明之物,业已蒸洗备用”。华北如此,华南亦难操胜算。“即如江、浙等省所恃为外卫者,原止长江大海。今海道已被该夷游奕,长江又所在可通,是险要已为该夷所据,水师转不能入海穷追”。假设中国能于一处得胜,英国必转攻别处;假使我们能于今年得胜,英国必于明年再来。“欲求处处得胜,时时常胜,臣实不免隐存意外之虞”。“边衅一开,兵结莫释。我皇上日理万机,更不值加以此等小丑跳梁时殷宸廑。而频年防守,亦不免费饷劳师”。这是琦善“知己”的工夫。

外交的元素不外“理”与“势”。鸦片战争的时候,中、英各执其理,各是其是。故中、英的问题,论审势,论知己彼的工夫,琦善无疑的远在时人之上。琦善仍是半知半解,但时人简直是无知无解。所以琦善大声疾呼的主和,而时人斥为媚外,或甚至疑其受英人的贿赂。

不幸,十一月六日琦善到广东的时候,国内的空气及中、英间的感情均不利于和议。伊里布在浙江曾要求英国退还定海,英人不允,朝野因之以为英国求和非出于至诚。在英国方面,因中国在浙江抢夺二十多个英国人,且给以不堪的待遇,决战之心亦复增加。十一月内,浙抚刘韵珂、钦差大臣祁■藻,黄爵滋,御史蔡家玕\相继上奏,说英人有久据定海的阴谋。朝廷主和的心志为之摇动。同时义律在广东多年,偏重广州通商的利益,主张在广州先决胜负。所以他在广东的态度,比在大沽强硬多了。中国对他送信的船开了炮,他就派兵船来报复。所以琦善到广东后的第一次奏稿就说义律的词气“较前更加傲慢”。适此时懿律忽称病,交涉由义律一人负责。琦善莫名其妙,“初六日(委员)接见懿律时,虽其面色稍黄,并无病容,然则何至一日之间遽尔病剧欲回”?那末此中必有狡计:“今懿律猝然而行,或就此间别作隐谋,或其意见与义律另有参差,抑或竟系折回浙江,欲图占据,均难逆料。”所以琦善就飞咨伊里布,教他在浙江严防英人的袭攻。

这样的环境绝非议和的环境,但广东的军备状况更使琦善坚持和议。他说广东“水师营务,微特船不敌夷人之坚,炮不敌夷人之利,而兵丁胆气怯弱。每遇夷船少人稀之顷,辄喜贪功;迨见来势强横,则皆望而生惧”。他第一步工作当然是联络感情和缓空气。他教水师参将致信懿律:“声明未询原委,擅先开炮,系由兵丁错误,理在严查惩办。”如此冲突免了,而双方的面子都顾到了。同时他又释放了叱■吨(Vincent Staunton)。此不过在澳门外人的一个教书先生,因至海岸游泳,民人乘机掳之而献于林则徐以图赏资,英人已屡求释放而林不许。琦善此举虽得罪了林派,尤为英人所感激。空气为之大变,交涉得以进行。

义律交涉的出发点就是前在大沽所要求的条件:(1)他要求赔偿烟价,首先要二千万元,后减至一千六百万,又减到一千二百万。琦善先许三百万,续加至四百万,又加至五百万。这是市场讲价式的外交。(2)兵费一条,琦善坚决拒绝,“答以此系伊等自取虚糜。我军增兵防守,亦曾多费饷银,又将从何取索”?(3)行商的欠款应由行商赔补。(4)义律允退还定海,但要求在粤、闽、浙沿海地方另给一处。琦善以为万万不可:“假以偏隅尺土,恐其结党成群,建台设炮,久之渐成占据,贻患将来,不得不先为之虑。且其地亦甚难择,无论江、浙等处均属腹地,断难容留夷人,即福建之厦门一带,亦与台湾壤地相连,……无要可扼,防守尤难。”(5)中、英官吏平等一节,琦善当即许可。这是十一月二十一以前交涉的经过。十二月初七的上谕不许琦善割尺寸地,赔分毫钱,只教他“乘机攻剿,毋得示弱”。于是全国复积极调兵遣将了。

这道上谕十二月二十左右始到广东。未到之先,琦善的交涉又有进展。烟价的赔偿定六百万元,分五年交付。交涉的焦点在割地,义律要求香港,琦善坚持不可:“即香港亦宽至七八十里,环处众山之中,可避风涛。如或给予,必致屯兵聚粮,建台设炮。久之必觊觎广东,流弊不可胜言。”香港即不能得,义律遂要求添开口岸二处。琦善以为“添给贸易码头,较之给予地方,似为得体”。他本意愿添二处,但为讲价计,先只许厦门一处,且只许在船上交易,不许登岸。义律颇讨厌这种讲价式的交涉,遂以战争胁之。琦善虽一面备战,他的实心在求和。他十二月初四所具的折内求朝廷许添通商口岸。粤东防守如何不可靠,他在折内又说了一遍:“盖缘历任率皆文臣,笔下虽佳,武备未谙”;“即前督臣林则徐、邓廷桢所奏铁链,一经大船碰撞,亦即断折,未足抵御。”初六日,义律请他到澳门去面议。他以为“无此体制”,并恐“狼子野心”“中怀叵测”,只许移文往来。十四日,义律声明交涉决裂,定于明日攻击。琦善的复信尚未发去,中、英已开始战争了。

十二月十五日,大角、沙角失守了,琦善的交涉就让步。二十七日,遂与义律定了《穿鼻草约》:(1)中国割让香港与英国,但中国得在香港设关收税,如在黄浦一样。(2)赔款六百万元,五年交清。(3)中、英官吏平等。(4)广州于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旬复市。在英国方面,即时退还定海。此约是琦善外交的结晶。最重要的就是割让香港。在定约的时候,琦善已经接到了不许割地不许赔款的谕旨。照法律他当然有违旨的罪,但从政治看来,琦善的草约是当时时势所许可的最优的条件,最少的损失。我们倘与《南京条约》相较,就能断定《穿鼻草约》是琦善外交的大胜利。《南京条约》完全割香港,《穿鼻草约》尚保留中国在香港收税的权利。《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穿鼻草约》仍是广东一口通商。《南京条约》赔款二千一百万元,《穿鼻草约》赔款只六百万元,我们倘又记得义律因订《穿鼻草约》大受了巴麦尊的斥责,我们更能佩服琦善外交了。

定了此约以后,琦善苦口婆心的求朝廷批准,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五到京的奏折可说是他最后的努力。他说战争是万不可能,因为地势无要可扼,军械无利可恃,兵力不固,民心不坚。“奴才再四思维,一身所系犹小,而国计民生之同关休戚者甚重且远。盖奴才获咎于打仗之未能取胜,与获咎于办理之未合宸谟,同一待罪。余生何所顾惜,然奴才获咎于办理之未合宸谟,而广东之疆地民生犹得仰赖圣主鸿福,藉保义安。如奴才获咎于打仗之未能取胜,则损天威而害民生,而办理更无从措手。”宣宗的朱批说:“朕断不似汝之甘受逆夷欺侮戏弄,迷而不返。胆敢背朕谕旨,仍然接递逆书,代逆恳求,实出情理之外,是何肺腑,无能不堪之至!”“琦善著革去大学士,拔去花翎,仍交部严加议处。”部议尚未定夺,怡良报告英占据香港的奏折已于二月初六到了北京。宣宗即降旨:“琦善著革职锁拿,……家产即行查抄入官。”北京审判的不公,已于上文说明。

琦善与鸦片战争的关系,在军事方面,无可称赞,亦无可责备。在外交方面,他实在是远超时人,因为他审察中外强弱的形势和权衡利害的轻重,远在时人之上。虽然,琦善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能算重要,宣宗以后又赦免了他,使他作了一任陕甘总督,一任云贵总督。他既知中国不如英国之强,他应该提倡自强如同治时代的奕䜣、文祥及曾、左、李诸人,但他对于国家的自强竟不提及。林则徐虽同有此病,但林于中外的形势实不及琦善那样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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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据《清华学报》第6卷第3期(1931年11月北平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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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

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



小引



这个小小的研究报告是二十年前写的。原文登在《清华学报》第8卷第1期。因为国人对于中、俄关系及东北问题的看重,所以把这个研究报告作为单行本刊印出来。

二十五年以前,我曾试对外交当局贡献一点意见。我说过:“东北问题的重要不在不平等条约问题之下,而其困难反有过而无不及。我们应该早为预备。”我那时在南开大学教书,不但未入政界,并且没有意思参加政治。我的建议不过根据我的研究,提出来以供当局参考。

因为我深感东北问题的重要,所以在我的工作研究中,东北占主要位置。可惜在最近这十几年中,我不能继续有系统的研究。我原来希望搜集中外的史料,把咸丰以后的东北外患也写出来,现在好像找不到这样一个机会。如果有学者愿意担负这种工作,我愿意尽力协助。



民国41年9月16日于纽约



一、俄国的远东发展



我族在东北的历史虽变故多端,概括说,可分为两大时期。满清以前,在东北与我族相抗的,不是当地的部落,就是邻境的民族,其文化程度恒在我族之下。最近三百年的形势就大不同了。从清初到现在,这三百年,东北最初受了远自欧洲来的俄罗斯之侵略,最近又遭了西洋化的日本之占据,而其他列强亦曾插足其中。现在东北已成所谓世界问题。纵不说最近三百年的侵略者之文化高于我族,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国力有非我们所能比抗。

俄国的历史颇有与我相同的。在13世纪,蒙古人一方面向南发展,并吞了华北的金及华南的宋;另一方面又向西发展,简直席卷了中央亚细亚及俄罗斯,直到波兰。我国受蒙古人的统治不满百年,即由明太祖在14世纪的下半叶光复了祖业。俄国终亦得到解放。惟蒙古人在俄国的施政并不如在中国那样积极,而同时俄人民族的观念亦不及我族发展之早,故俄国的光复运动到15世纪始由马斯哥王国率领进行,其完成尚在16世纪宜番四世的时候。总计起来,俄国的光复比我国迟了二百年。

俄国反蒙古人的运动虽较迟,其发展之积极及持久反为我们所望尘莫及。我族自明成祖以后,保守尚感不足,遑论进取。俄国则不然。

俄人初越乌拉山而角逐于西比利亚者为雅尔马克,所带队伍仅八百四十人;其时在公历1579年,即明万历七年。此后勇往直前,直到太平洋滨为止。1638年——崇祯十一年,俄国的先锋队已在鄂霍次克(Okhotsk)海滨建设了鄂霍次克城。六十年内,全西比利亚入了俄国的版图,其面积有四百万方英里,比欧洲俄罗斯还大一倍。

俄国在西比利亚的拓展并未与我国接触,所以无叙述之必要。但其经过有两点足以帮助我们了解日后中、俄初次在黑龙江的冲突,不能不略加讨论。第一、俄国在西比利亚发展之速得了天然交通的资助。西比利亚有三大河流系统:即俄比(Ob RiverSystem)系统,也尼赛(Yenisei)系统,及来那(Lena)系统。俄比、也尼赛、及来那三大河虽皆发源于南而流入北冰洋,但其支河甚多,且大概是东西流的。一河流系统之支河与其邻近河流系统之支河往往有相隔甚近者,且二者之间有较低的关道可以跋涉。俄人过乌拉山就入俄比系统;由俄比系统转入也尼赛系统;再转入来那系统,就到极东了。

俄人在西比利亚所养成的交通习惯与日后中、俄两国在黑龙江的冲突有很大的关系。因为黑龙江及其支河可说是亚洲北部的第四大河流系统。其他三大河皆由南向北流,惟独黑龙江由西向东流入海。所以在自然交通时代,黑龙江是亚洲北部达东海最便捷之路。并且俄人有好几处可以由来那系统转入黑龙江系统。黑龙江上流有一支河名石勒喀(Shilka);石勒喀复有一支河名尼布楚(Nertcha,尼布楚城因河得名)。尼布楚河发源之地离威提穆河(Vitim)发源之地甚近。威提穆河就是来那河上流之一支,这是由来那系统转入黑龙江系统道路之一。黑龙江上流另有一支河名额尔必齐(Gorbitsa),其发源地与鄂列克玛河(Oleke-ma)之发源地相近,而鄂列克玛河也是来那河的一支,这是由来那转入黑龙江的第二条路。黑龙江的中流有一支河,我国旧籍称为精奇里河,西人称为结雅河(Zeya River)。精里奇发源于外兴安之山阳,其流入黑龙江之处,在其东现在有俄属海兰泡,亦名布拉郭威什臣斯克(Blagoveshchensk),对岸稍南即我国的瑷珲。自来那河来者可溯雅尔丹河(Aldan)或鄂列克玛河之东支而转入精奇里河上流的支河,这是由来那系统入黑龙江系统的第三条路。在清初的国防上,这条路尤其要紧,因为最毗近东北的腹地。

第二,俄国17世纪在西比利亚拓展之速多因土人无抵抗的能力,俄人用游击散队就足以征服之。彼时西比利亚户口稀少,土人文化程度甚低,政治组织尚在部落时代,其抵抗力还不及北美的红印度人。比较有抵抗能力的要算俄比河上流的古楚汗国(Kuchum Khanate)。这国就是蒙古大帝国的残余。雅尔马克(Yermak)于1583年夺取了其京都西比尔(Sibir),西比利亚从此得名,马斯哥王亦从这时起加上西比尔主人翁的荣衔。1587年(明万历十五年),俄人在西比尔附近建设拖博尔斯克大镇(Tobolsk)。雅尔马克原来不过是一个土匪头目,他的队伍大部分是他的绿林同志。立了大功之后,马思哥王不但宽赦了他,且优加赏赐;为国事捐躯之后,俄国教堂竟奉送他神圣尊号,雅尔马克遂成了俄罗斯民族英雄之一。事实上,他无疑的是俄国拓殖西比利亚的元勋。自他在俄比河战胜古楚汗国之后,直到鄂霍次克海,俄人再没有遇着有力的抵抗。

雅尔马克及其同志,论人品及作事方法,皆足代表17世纪俄人在西比利亚经营者。历17世纪,先锋队大都是凶悍而惯于游牧生活的喀萨克(Cossack)。他们数十或数百成群,自推领袖。在俄国政府方面看起来,喀萨克的行动虽常不遵守政府的命令,确是利多而害少。他们自动的往前进,成功了,他们所占的土地就算是俄国的领土,他们从土人所收的贡品几分之几划归政府;失败了,不关政府的事,除非政府别有作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害处也有,这种游击散队只顾目前,不顾将来;只顾当地,不顾全局。喀萨克过于残暴,因此土人已不心服,且被杀戮者就是当地的生财者。在西比利亚作惯了,到了黑龙江流域,他们依然照旧横行,不知道这地的形势有与西比利亚不同者。

俄人发展到来那河流域的时候正是明崇祯年间。在明成祖的时代,中国在东北的政治势力几可说是空前绝后,黑龙江全流域以及库页岛皆曾入明之势力范围。到天启、崇祯年间,辽河流域尚难自顾,至松花江、乌苏里江及黑龙江更无从顾及,明之旧业快要亡了。但满清遂乘机收归己有,在清太祖及太宗的时候,满人连年东征北伐。其战争及交涉的经过,我们无须叙述,但其收复的部落及土地不能不表明。因为17世纪中、俄的冲突根本是两个向外发展运动的冲突,俄国方面有新兴的罗马洛夫(Ro-manov)朝代,我国方面有新兴的清朝:可说是棋逢对手。

兹将清太祖及太宗所收的东北的部落及区域列表如下:



①窝集部(亦名窝稽达子,鱼皮达子)。居牡丹江(亦名呼尔哈河,瑚尔哈河)及松花江下流两岸,距宁古塔北约四百里,其中心在现今之三姓。

②穆棱。居乌苏里江及其支河穆伦河的两岸。

③奇雅。居伊玛河的上流,伊玛河(Niman,Iman,Imma,Ema)是乌苏里江东的一支河。

④赫哲(亦名黑金,赫真,额登)。居松花江与黑龙江会流之处到乌苏里江与黑龙江会流之处。

⑤飞牙喀(亦名费雅喀)。居黑龙江下流。

⑥奇勒尔。居黑龙江口沿海一带。

⑦库叶(亦名库页)。居库页岛。

⑧瓦尔喀。居吉林东南隅及俄属滨海省的南部及海山威附近的熊岛。

以上皆东境的部落。

⑨索伦。居布特哈(齐齐哈尔以北的嫩江流域)。

⑩达呼尔。居嫩江以东到黑龙江一带。

(11)鄂伦春。居黑龙江东之精奇里两岸。

(12)巴尔呼(亦名巴尔古)。居呼伦贝南。

以上皆北境的部落。



满清武功所达极北之点就是日后中、俄相持的雅克萨城,俄人称为Albazin。崇德四年(1640年),将军索海所征服的四木城之一,即雅克萨。

入关以前,满人的势力虽已北到黑龙江及精奇里河,东到库页岛,并未在边境设官驻兵。被征服的民族有少数编入八旗,大多数仍居原地,按期进贡而已。直到康熙二十年,清朝驻兵最近东北边境者莫过于宁古塔。虽然,俄人入黑龙江的时候,除当地土人的抵抗外,尚有大清帝国的后盾,其形势与西比利亚完全不同。



二、中俄初次在东北的冲突



俄人到了来那流域以后,不久就感觉粮食缺乏的大困难。他们从土人听说精奇里河流域产粮甚多,这种传说形容未免过度,好像一到外兴安的山阳就是一片乐地。俄政府于1632年在来那河的中流设立雅库次克城(Yakutsk),派有总管,俄人所谓Vo-evod。 1643年(崇祯末年),总管官彼得果罗文(Peter Golovin)派探险队到精奇里河流域去调查真相。队长是波雅哥夫(VasiliPoyarkof);队员有喀萨克一百十二名,猎夫十五名,书记二人,引导一人。军器带有大炮一尊,枪每人一杆。他们于是年7月中从雅库次克动身,逆流而上,由来那河入雅尔丹河。11月,未抵河源而河已结冰,不通舟楫。波雅哥夫在河边筑了过冬的土房,留了四十三个队员及辎重,自己遂率领其余队员跋山而南。行了两星期的旱路之后,他们找着精奇里的支河布连塔河(Brinda)。上流仍是一片荒土,到了中流,才发现少数鄂伦春住户,波氏派了七十人到村里去搜粮食。村民起初尚以礼相待;俄人求入村,未蒙允许,就动武了。村民竭力抵抗。到了天黑,俄人空手而归。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喀萨克不惜执杀土人或互相残杀以充饥。1644年春,留在山北的队员赶上了,于是合队而行,由精奇里入黑龙江。沿途的土人皆骂他们为食人的野蛮人,有些逃了,有些就地防堵。秋季波氏到了黑龙江口,就在此过冬,强迫奇勒尔供给粮食。

俄人入黑龙江的那一年正是满人入关的那一年。受其扰害的鄂伦春、达呼尔、赫真、飞牙喀及奇勒尔是否曾向其宗主求援,如果求了满人如何处置,这些问题,因为史料的缺乏,无从答复。在入关之初,就是东北边境有警报来,清廷亦无暇顾及。波雅克夫此次的成绩并不好,除了没有发现新乐园以外,他留给土人永不能忘的坏印象。虽然,经过这次的失败,雅库次克的总管知道了传闻的虚实,而波雅克夫仍不失为第一个西洋人入黑龙江者。他在江口过冬以后,由海道北返。几年之内,雅库次克的总管不再费事于南下的企图。

1649年(顺治六年),雅库次克的一个投机的富商哈巴罗甫(Yarka Pavlov Khabarof)呈请总管许他用自己的资本组织远征队到黑龙江去。是时俄人已从土人探知由鄂列克玛河的路比由雅尔丹河的路容易。总管佛兰士伯克甫(Franzbek of)对此事虽不甚热心,但哈巴罗甫的提议既无须政府出资,万一成功,政府反可借私人的力量收征黑龙江流域土人的皮贡,就允许了哈氏的呈请。其实政府的批准不过是一种形式;在呈请之先,哈氏已组织好了远征队,大有必行之势。4月初,他率领队员前进,溯鄂列克玛河直到河源,于是跋山而转入黑龙江的支河乌尔喀(Ur-ka)。此河近额尔必齐,惟稍东。哈巴罗甫到黑龙江的时候,两岸的村落已闻风远逃。哈氏对所遇的少数土人虽竭力巧言诱吸,土人总以喀萨克是食人的一语答之。除在土坑里发现匿埋的粮食外,其余一无所获。虽然,在其给总管的报告书中,哈氏仍夸大黑龙江流域的富庶及积粮之多。他深信有六千兵足以征服全区域,征服之后,雅库次克的粮食问题可得解决,而皮贡的收入可大加增。

哈氏初次的远征虽无直接的成绩可言,他确信亲自到了黑龙江,知道了当地的实在情形。他决志组织第二远征队并改良行军的方法。1650年的夏季,他就出发,所走的路线大致与第一次相同,这次他行军极图迅速,以免土人的迁徒。在雅克萨附近,他袭击了一个村庄,土人与之相持一下午,终究弓箭不抵枪炮,雅克萨遂为所占。土人乘夜携带家眷牲口逃避,哈氏即夜派一百三十五人去追截。次晨就赶上了,一战之后,喀萨克夺了一百一十七只牲口,高兴的返归雅克萨。哈氏在雅克萨建筑了防守的土垒,留下了少数的驻防队,自己遂率领其余队员及枪炮,乘用冰车驶往下流。十天之后,于11月24日他遇着使马的鄂伦春。此处也是弓箭不抵枪炮,一时土人惟有屈服,遵命贡送貂皮。哈氏的投机总算得了相当的收获,于是回雅喀萨过冬。

次年6月2日,哈氏带着三百余名喀萨克,配齐枪炮,出发往下流去。此次要求迅速,以图攻人之不备。正队以前,他预备了八只小船以充先锋。连行四日不见人烟,沿岸的村落皆迁徙一空。第四日晚间,在黑龙江折南的角段发现尚未迁徙的吉瓜托村(Guigudar)。此处居民约有一千,并有五十名八旗马队适在该处收征贡物。我国的记载全不提及,故其虚实难明。哈氏乘夜进攻。据俄人的记载,交火之初,满人就逃了。次晨村落失守,土人欲逃不能。死于炮火之下者约六百六十人,女人被掳者二百四十三,小孩一百一十八,马二百三十七,其他牲口一百一十三。俄人死四名,伤四十名。哈氏的得意可想而知,可惜我方关于此事全无纪录以资对证。

哈巴罗甫在吉瓜托村约留了六星期。他派出的调查队均说直到精奇里河口,土人早已迁徙,惟闻在河口尚有未迁徙的村落。哈氏乘坐小船赶到现在瑷珲城左右,土人事先全无所知,既不能逃,又不能战,大部分都成俘虏。哈氏命土人的长老召集会议。到会者三百多人,均说刚向中国皇帝进了贡,余存无几,一时只能奉送貂皮六十张,以后当陆续补送,哈氏令土人以貂皮赎俘虏。他的投资又得着红利了。土人竭力应酬他,好像他们已甘心投顺喀萨克。但9月3日全村忽迁徙一空,仅留下两个当质者及两个老女人。此举给哈氏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原拟在此过冬,不料周围忽然变为全无人烟之地。他们把四个未逃的土人付之火中,遂开拔向下流去了。

9月29日,哈氏行抵乌苏里江与黑龙江合流之处。此地现有哈巴罗甫城,即纪念哈氏之功绩者,我方命名伯力。哈氏在此建筑土垒,准备过冬。赫真人表示和好,因之哈氏不为设防,时常派遣队员出外捕鱼。10月8日,赫真人忽乘虚进攻。相持之际,适外出的队员归来,加之军器相差太远,赫真人大受挫败。从此喀萨克作了当地的主人翁。

按俄国的纪载,黑龙江的土人受了两年的扰害之后,均向中国求保护。我方的纪载亦提及此事,但不详细。《平定罗刹方略》说:“驻防宁古塔章京海色率所部击之,战于乌扎拉村,稍失利。”俄国方面的纪录说:海色带有二千零二十骑兵。至于战争的经过则各说不一。海色与哈巴罗甫的战争是中、俄初次的交锋。我国史乘从顺治九年起始有“罗刹”之乱之纪载。按“罗刹”这名词是索伦、鄂伦春、达呼尔诸部落给俄人的称呼。这一战,俄国方面的人数至多不过四百人;我方加入战争者必较多,但是否有二千余名,颇难断定。顺治十四年,宁古塔设昂邦章京一员,副都统一员。康熙元年,昂邦章京改为镇守宁古塔将军。十年,宁古塔副都统移驻吉林。十五年,宁古塔将军移驻吉林,而于宁古塔设副都统。从这年起,吉林将军领兵二千五百一十一名,宁古塔副都统领兵一千三百二十名。从此看出我国东北边境驻军首重宁古塔,后移重心于吉林。惟顺治十四年以前,究有兵多少,不容确定。战争的经过,我方的纪录仅说“稍失利”。俄方的纪录则分两说,一说:



1652年3月24日(俄历)黎明,满洲兵到达俄国土垒之前,俄人正在酣睡之中,倘满人不即施放火枪——他们放枪大概是要示威——哈巴罗甫或将不能生还。幸而他被枪声惊醒了,即时设备。满人把炮安置以后,就向土垒开火。不久打穿一个洞口,冲锋者即向洞口猛进。俄人火速在洞口之后安置一炮,向冲锋者开放极有效力的弹子,冲锋者因此止住了。而一百五十名俄人从营垒冲出来,以短兵相接。他们从满人夺取了两尊太近的炮。满人的火枪大半被毁之后,俄人就成了战场的主人翁。除上文所说的两尊炮外,俄人尚得着十七杆火枪,八面旗帜,八百三十匹马及几个俘虏。满兵死者听说有六百七十六人遗留在战场之上,俄人仅死十名,伤七十名。



另一说则谓:



交锋之初,中国人得了胜利,一时好像他们能把俄国营垒攻下来。后不知因何原故——或者因为中国的主将过于自信,或者因为他遵守训令——在俄人受迫最紧急的时候,他忽然下令,要他的兵士不杀也不伤喀萨克,只活拿过来。这一战的最要关键即在此。俄人了解这种形势之后,决志不被活拿。于是一面宣誓,一面冲锋,步步的把中国人赶退了。一个军队不能一面受敌人之火,一面又被禁还火,而保持其地位。中国兵从此丧失战斗精神,向后退避,留下十七杆枪,二尊炮,八面旗帜,八百三十匹马及许多粮食。俄人死十名,伤七十八名。哈巴罗甫从土人——不可靠的来源——听说中国兵死了六百七十六名。



这一战,中国确是败了,但先胜而后败。致败之由,除策略或有关系外,尚因军器不及敌人。至于战败的程度很难说了。此战以后,俄国方面的报告多说喀萨克一听见某处有中国兵,就戒严不敢前进,而且从这时起土人又敢抵抗了。

顺治九年,乌扎拉之战以后,哈巴罗甫率领全队逆流而上,途中遇着雅库次克总管派来的补充队,共计一百一十七名喀萨克及军需。8月,在精奇里河口附近,队员内哄,致分为二队,一队二百一十二人仍服从哈氏,另一队一百三十六人则自树一旗,从此黑龙江上下有二队喀萨克游行抢掠。以往哈巴罗甫及雅库次克总管给马斯哥的报告已引起俄国政府相当的注意和热心,当时拟派兵三千前来黑龙江,以图永久占领。同时,俄国政府对喀萨克的暴行亦有所闻,遂决定先派小援队并调查实况。十年,援队抵黑龙江以后,哈氏返俄复命,但一去未回,他从此就离开历史舞台了。俄国政府亦未实行大队远征的计划。

哈巴罗甫的继任者是斯德班乐甫(Onufria Stepanov)。斯氏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的春天进松花江,5月24日遇着中国军队。喀萨克自己的纪录说他们火药用尽,故就退了。虽然,退的时候,喀萨克心志慌乱,大有草木皆兵之势。从松花江一直退到呼玛尔河口,就此筑垒防御。我国军队也追到这地。顺治十二年春,遂围呼玛尔营垒,经三星期之久,无功而返。《平定罗刹方略》说:“十二年,尚书都统明安达礼自京率师往讨,进抵呼玛尔诸处,攻其城,颇有斩获,旋以饷匮班师。”“饷匮”是很自然的,因为经过罗刹数年扰乱之后,地方居民已经迁徙他处;且清廷又令土人行清野之法,使罗刹不能就地筹饷,而呼玛尔偏北,路途甚远。这是当时在东北行军最大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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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5:45 | 只看该作者
顺治十三年及十四年,斯德班乐甫多半的时候在黑龙江的下流,松花江口以东。“十四年,镇守宁古塔昂邦章京沙尔呼达败之于尚坚乌黑;十五年,复败之于松花、库尔翰两江之间。”十四年的战争,俄国方面没有纪载。尚坚乌黑不知在何处。十五年(1658年)的战争,俄国的纪录也甚简略,但其结果则言之甚详。战后,斯德班乐甫及二百七十名队员不知下落,余二百二十名逃散了。我方所得的俘虏和上次在呼玛尔所得的俘虏均安置于北京的东北隅,斯氏是否在内,不得而知。此后黑龙江上无整队的罗刹,散队则时见。“十七年(1660年),巴海大败之古法坛村,然皆中道而返,未获剪除,以故罗刹仍出没不时。”虽然,雅库次克总管从此以后不接济,也不闻问黑龙江的罗刹了。

在康熙年间,罗刹来自也尼赛,隶属于也尼赛总管。从顺治九年起,也尼赛的俄人常有小队到拜喀尔湖以东石勒喀河上。顺治十二年(1655年),也尼赛总管巴石哥夫(Pashkof)根据这些私人的报告,呈请俄国政府许他在石勒喀河上设立镇所,以便征服附近的部落。政府批准了他的提议,且即派他为远征队的队长。他于次年7月18日从也尼赛城动身,带有五百六十六人。他由也尼赛河转其支河昂格勒(Angara),在河的上源跋山而入石勒喀河。顺治十四年的春天,他在尼布楚河与石勒喀河会流之处设立尼布楚城,这是俄人经营黑龙江上流的根据地。不久就缺乏粮食和军火,而所派出寻觅斯德班乐甫的探员全无结果。顺治十八年,留了少数驻防队,遂回也尼赛,巴石哥夫所受的艰难未得着相当的收获。

也尼赛总管在黑龙江上流的失望正如十二年以前雅库次克总管在中流及下流的失望。当时雅库次克因失望遂不愿继续进行,于是有私人哈巴罗甫出而投机。也尼赛亦复如此,此地的私人投机者是柴尼郭夫斯奇(Nikifor Chernigovsky)。柴氏是个盗匪头子,因为杀了一个总管官,他遂率领他的绿林同志跋山投雅克萨去逃罪。他在此地重筑土垒,强迫土人交纳贡品,且自行种植粮食,大有久居之意。同时其他喀萨克有在额尔古纳河筑垒收贡者,有在精奇里河上下骚扰者。我国边民亦有逃往尼布楚而投顺于俄国者,其中最著者莫过于根忒木尔。我国屡次索求引渡,俄人始终拒之。因此,在康熙年间中、俄的关系更趋紧张。

康熙帝原来不想以武力解决罗刹问题。他屡次派人到雅克萨、尼布楚去送信,令俄人退去。同时俄国政府从顺治十二年到康熙十六年亦屡次派使到北京来交涉,因路途相隔之远,文书翻译的困难,罗刹之不听政府命令,及中国在邦交上之坚持上国的地位,凡此种种均使外交的解决不得成功。(战前及战后的外交留待下节叙述,本节限于军事的冲突。)等到三藩之乱一平定了,康熙帝就决定大举北伐。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七月,帝派“副都统郎坦与彭春率官兵往达呼尔索伦,声言捕鹿,因以觇视罗刹情形”。十二月又“命户部尚书伊桑阿赴宁古塔督修战船”。郎坦等的报告以为“攻取罗刹甚易,发兵三千足矣”。康熙帝乃下谕曰:



朕意亦以为然。第兵非善事,宜暂停攻取。调乌拉(吉林)宁古塔兵一千五百名,并置造船舰,发红衣炮、鸟枪及教之演习者。于瑷珲、呼玛尔二处建立木城,与之对垒,相机举行。所需军粮取诸科尔沁十旗、锡伯、乌拉之官屯,约得一万二千石,可支三年。且我兵一至,即行耕种,不致匮乏。



康熙帝在筹划此次征役的时候,最费苦心的莫过于粮食的接济。他以为往年的失败都由饷匮,以致罗刹不能肃清。

二十一年算为觇探敌情之年。二十二年起大事预备,筑瑷珲城为后路大本营,修运船、战船,通驿站,运粮食,调军队,联络喀尔喀的车臣汗,共费了三年。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二十二日(我国旧历),彭春始带兵抵雅克萨城下。其部队自吉林、宁古塔调去者三千人,自北京调去的上三旗兵一百七十人,自山东等省调去的官一百零五人,兵三百九十五人,自福建调去的藤牌兵三百余人,索伦兵约五百人,总计不过五千人。此外尚有夫役、水手。俄人说此次中国军队有一万八千之多,与实数相差一倍以上。

俄人虽早已知道中国的军事行动,且竭力预防,但等到兵临城下,雅克萨的防守队连商人、猎夫、农民及喀萨克部包括在内,不过四百五十人,不到中国兵数的十分之一!我国军队与外国军队战斗力的比较,从康熙年间到现在,究竟有进步呢,还是有退步呢?彭春第一着发表康熙帝的招抚书:



前屡经遣人移文,命尔等撤回人众,以逋逃归我。数年不报,反深入内地,纵掠民间子女,构乱不休。乃发兵截尔等路,招抚恒滚诸地罗刹,赦而不诛。因尔等仍不去雅克萨,特遣劲旅徂征。以此兵威,何难灭尔。但率土之民,朕无不恻然垂悯,欲其得所,故不忍遽加歼除,反复告诫。尔等欲相安无事,可速回雅库,于彼为界,捕貂收赋,毋复入内地构乱;归我逋逃,我亦归尔逃来之罗刹。果尔,则界上得以贸易,彼此安居,兵戈不兴。倘执迷不悟,仍然拒命,大兵必攻破雅克萨城,歼除尔众矣。



城内的罗刹置之不答。彭春遂开始攻击。

我方关于战争的纪录甚简略:



五月二十三日,分水陆兵为两路,列营夹攻,复移置火器。二十五日黎明,急攻之,城中大惊。罗刹头目额里克舍等势迫,诣军稽颡乞降。于是彭春等复宣谕皇上好生之德,释回罗刹人众。其副头目巴什里等四十人不愿归去,因留之。我属蒙古索伦逃人及被掳者咸加收集,雅克萨城以复。



俄国的纪载大致相同,惟有数点可资补充。第一日的战争结果,俄方死百人。经数日后,教士率居民向总头目官额里克舍拖尔布残(Alexei Tolbusin)要求停战,额里克舍见势已去,遂允所请。他派代表到中国军营议投降条件,所要求者即许俄人携带军器辎重回国。我方接收,事实上有二十五人甘愿留居中国,数目与我方的纪录不同,未知孰是。雅克萨投降的俄人后亦安置于北京城内之东北隅。

罗刹退去以后,中国军队把雅克萨的城垒及房屋全毁了,但四乡的禾苗并未割去,就全军回瑷珲。雅克萨城不但不留防,且未设卡伦;甚至从瑷珲起,全黑龙江上流恢复战前无主的状态。清廷以为罗刹问题完全解决了:足证我国受了四十年的扰害还未认清敌人的性质。

额里克舍的后退全由于势力的单弱。其实在雅克萨战争的时候,也尼赛总管已派有援军在途,共六百人,由普鲁斯人拜丁(Afanei Beiton)率领。额里克舍退出雅克萨后,未满一日,即于途中遇着援军的先锋队百人,带有十足的军器。额里克舍到了尼布楚仅五天,拜丁的大援队也到了。于是也尼赛总管派拜丁及额里克舍复整军前往雅克萨。此次他们带了六百七十一人,五尊铜炮,三尊铁炮,均配足火药,后面络续尚有接济。他们到了雅克萨,一面收割四乡的粮食,一面从新建设防具。我国在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始得罗刹复来的报告,清廷即命萨布素及郎坦带兵去攻。此次战争较久,较烈。六月,我军抵雅克萨。十月底,俄人防军仅剩一百一十五人,仍不退不降。适俄国政府是时派代表到北京,声明公使在途,要求停战交涉,康熙帝遂下令撤雅克萨之围。中、俄问题从军事移到外交去解决了。



三、尼布楚交涉



从顺治元年到康熙二十五年,四十余年中、俄在黑龙江的冲突,在俄国方面,完全是地方人民及地方官吏主动,马思哥至多不过批准,有时不但未批准,且欲禁止而不能。地方的动机,最高在图开辟疆土以邀功,普通不过为发财而已,此外实际急迫的目的在图粮食的接济。彼时俄国中央政府亦想与中国发生关系,但其目的及方法完全与地方的不同。我们试一研究俄国屡次派使来华的经过就能明了其动机所在。《东华录》载:



顺治十七年五月丁巳,先是鄂罗斯察罕汗于顺治十二年遣使请安,贡方物,不具表文。因其始行贡礼,赉而遣之,并赐敕,命每岁入贡。后于十三年又有使至,虽具表文,但行其国礼,立而授表,不跪拜。于是部议来使不谙朝礼,不宜令朝见,却其贡物,遣之还。后阅岁,察罕汗复遣使赉表进贡,途经三载,至是始至。



据此纪录,则顺治年间俄国曾三次派使来华:第一次在十二年(1655),第二次在十三年,第三次在十七年。此中有一误会,第一次的使者是亚尔班(Seitkul Albin)。他不过是公使背喀甫(Theodore Isakovitch Baikoff)的随员,先到北京来报信,所以“不具表文”,第二次的公使就是背喀甫,所以第一次及第二次实系一个使团。我们从俄国政府给背喀甫的训令就能看出俄国对中国注意所在。俄王要背喀甫向中国皇帝转达俄王的友谊及和好之善意,表示俄国欢迎中国公使及商人到俄国去,打探清廷对俄国的实在意志,是否愿通使通商,调查中国接待外国的仪节,调查中国的国情如户口、钱粮、军备、城市与邻邦的关系、出产以及中俄的交通,总而言之,主要目的在通商及交邻。当时俄国以为中国产金银甚多,在重金主义(bullionism)盛行的俄国,以为与中国通商便可用西比利亚所产的皮货及俄国的呢绒来吸收大宗金银及丝绸。背喀甫的出使,除得知中国一般国情外,完全失败。其主要原因即《东华录》所谓“不谙朝礼”。换句话说,背喀甫不愿以“贡使”自居,不肯跪拜,不肯递国书于理藩院。次要原因即罗刹在黑龙江的骚扰。因此,清廷颇疑背喀甫之来另有野心;不然,怎可一面通好,一面侵犯边境?1658年,俄国又派亚尔班及浦尔费里叶甫(Ivan Perfilief)二人出使中国;1660年(顺治十七年)始抵北京,即上文所谓第三次的出使。他们所带的国书首述俄王祖先声名的伟大及邻邦如何皆畏服俄国,后半表示愿与中国通使通商。《东华录》继续说:“表文矜夸不逊,不令陛见。”所以这次也无结果。

康熙年间,中、俄的冲突转移到黑龙江上流,这是上节已经说过的。除喀萨克的侵扰外,中、俄之间又加上根忒木尔(Gan-timur)问题。此问题的原委颇不易明。根忒木尔乃达呼尔头目之一,原住尼布楚附近,曾向中国进贡,中国亦曾授以佐领职衔。俄人占据尼布楚以后,根忒木尔遂率其部落迁居于海拉尔河及甘河左右。顺治十二年呼玛尔之役,他率部助清,但临阵不曾前。战后,他回尼布楚降俄。康熙五年及九年,宁古塔的疆吏曾派委员至尼布楚索根忒木尔。俄人始终拒绝引渡,说他既原居尼布楚,就该算是俄王的臣民。双方所以这样重视根忒木尔的缘故,因为他的向背足以影响当地一般人的向背。尼布楚的总管亚尔沈斯奇(Daniel Arshinsky)于九年也派了一位使者到北京来报聘。背喀甫出使的失败足证当时中国如何不明世界大势;这一次又表明俄国人之不懂中国国情。使者是米乐番乐甫(Ignashka Milo-vanoff),一个不识字的喀萨克!亚氏给他的训令更加可笑,大意谓各国之汗及王多求大俄罗斯、小俄罗斯及白俄罗斯的大君王亚里克含米海罗韦赤(Alexei Mikhailovich)的保护,大君王除概予保护外,且优加赏赐。中国的皇帝也应求大君王的保护,并应时常进贡及许两国人民自由通商。米乐番罗甫到北京以后,在理藩院被质问一番。他曾否执行训令,理藩院得何印象,作何感想,我们无从知道。康熙许他陛见,但所行的是跪拜礼。最后清廷颁一封敕谕,要尼布楚的总管严行约束部属,禁止他们侵扰中国边境。这段往来好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对说互不相懂的话,这样的外交是得不着结果的。

康熙十一年,清廷又派人到尼布楚去送信,要求俄国送回根忒木尔。这信是用满文写的,尼布楚及马思哥均无人能翻译,但俄国政府根据尼布楚的报告,以为中国要求俄国派使来华交涉。康熙十四年(1675年)二月,俄王遂派尼果赖罕伯理尔鄂维策斯巴费理(Nicolai Gavrilovich Spafarii)。斯氏有出使日记及报告与函件,这些材料不但是中、俄关系史的好史料,且间接对当时中国的内政,如三藩战役及天主教传教士的地位,有不少新知识的贡献。本文限于中、俄在东北的冲突,故可从略。斯氏于康熙十五年六月抵北京,交涉共历三月,绝无成绩而返。中国对斯氏要求二事:送回根忒木尔及令喀萨克退出雅克萨;斯氏对中国的希望包括通商和通使,这是双方的实在目的。但斯氏在北京的交涉可说未入正题就被种种仪节问题阻止了。最初斯氏坚持亲递国书于皇帝,后虽退步而呈递于理藩院,但陛见的时候不肯跪拜,正式交涉简直未进行。在归途中,斯氏曾致书于雅克萨的喀萨克,嘱他们不要骚扰,但未见发生效力。

等到中国大举进攻雅克萨的消息传到马斯哥的时候,俄国政府始知道黑龙江流域非西比利亚可比,土人之后尚有一个大帝国须对付,而这帝国决不让俄国占领黑龙江流域。究竟黑龙江一带的地理如何,俄国政府并不知道。与其出师于万里之外来与一大邻国争一块可有可无的土地,不若和好了事,以图通商之发展。在中国方面,康熙帝素性不为已甚。三藩战役之后,中国亟须修养。且外蒙古尚有厄鲁特问题,其他部落亦未倾心向我,倘我与俄为已甚,则俄、蒙可相联以抗我。俄人军器的厉害及战斗精神的坚强,这是康熙帝所深知的。所以在未出师之前,康熙帝对于军备是慎之又慎,以策万全的。外交虽已试过而未见效,康熙仍不绝望。所以他一面派彭春率师往攻雅克萨;一面又致书于俄国政府,一封由传教士转递,一封由荷兰商人带去。俄国政府既已有言归于好之心,康熙帝的信正为外交的进行辟了大路。二十五年九月,俄国要求停战的使者米起佛儿魏牛高(Nicefor-Venukiov)及宜番法俄罗互(Ivan Favorov)到北京,声明俄国愿与中国和好,且已派有全权大使在途。康熙帝即时下谕:“其令萨布素等撤回雅克萨之兵,收集一所,近战舰立营。并晓谕城内罗刹,听其出入,毋得妄行攘夺。俟鄂罗斯使至后定议。”换言之,这是无条件的停战。

俄国所派的全权大臣是费要多罗亚列克舍维赤果罗文(Theodore Alexievitch Golovin)。俄国政府于1686年初颁给果罗文第一次的训令,根据此训令:边疆应以黑龙江为界,如不得已,可以拜斯特尔(Bystra)及精奇里二河为界;再不得已,则以雅克萨为界。但俄人须能在黑龙江及其支河通商,并且通商除纳关税外,不应有限制。如果罗文能使中国派公使及商人到马斯哥更好。俄国政府派了一千五百兵同行,以备万一,且教果罗文设法联络外蒙古以助声势。果罗文于1686年正月26日(俄历)在马斯哥起程;1687年(康熙二十六年)10月22日始抵拜喀尔湖南外蒙古边境之色楞格。他在途中接到政府第二次训令:如通商能得便易,即全黑龙江流域包括雅克萨,可认为中国领土;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引起战争;倘交涉失败,他可向中国提议双方再派公使从新协议。

喀尔喀土谢图汗把俄人抵境的消息报告给北京以后,康熙帝遂令在雅克萨的军队退瑷珲。次年年初,他派内大臣索额图,都统公国舅佟国纲,尚书阿尔尼,左都御史马齐,汉员二人,张鹏翻及钱良择,及护军统领马喇带八旗前锋兵二百,护军四百,火器营兵二百,往色楞格去交涉,代表团带有传教士二人,张诚(Jean Francois Gerbillon)及徐日升(Thomas Pereyra),以助翻译。索额图等遵旨预拟交涉大纲如下:



察鄂罗斯所据尼布楚本系我茂明安部游牧之所,雅克萨系我达呼尔总管倍勒儿故墟:原非罗刹所有,亦非两界隙地也。况黑龙江最为扼要,未可轻忽视之。由黑龙江而下,可至松花江;由松花江而下,可至嫩江;南行可通库尔瀚江及乌拉、宁古塔、锡伯、科尔沁、索伦、达呼尔诸处。若向黑龙江口可达于海。又恒滚、牛满等江及精奇里江口俱合流于黑龙江。环江左右均系我属鄂伦春、奇勒尔、毕喇尔等民人及赫真,费雅喀所居之地。不尽取之,边民终不获安。臣以为尼布楚、雅克萨、黑龙江上下及通此江之一河一溪皆属我地,不可弃之于鄂罗斯。又我之逃人根忒木尔等三佐领及续逃一二人悉应索还。如一一遵行,即归彼逃人及大兵俘获招抚者,与之划疆分界,贸易往来;否则臣当即还,不与彼议和矣。



康熙帝当时批准了这个交涉大纲。我代表团所负的使命全见如此。我们若以俄国给果罗文第一次的训令与此大纲相比,则中、俄的目的抵触甚多,因为双方都要黑龙江的上流从尼布楚到雅克萨,若以俄国政府第二次的训令与此大纲相比,则双方所争者仅尼布楚城。

我使团于康熙二十七年五月初一日从北京启程,取道张家口,库伦。适此时喀尔喀与厄鲁特战,路途被阻。索额图等一面率领团员回京,一面派人往色楞格去通知俄国代表阻道的原委,并要求改期改地会议。果罗文指定尼布楚为交涉地点。次年(1689年)4月26日,我使团复由北京出发。此次代表中没有阿尔尼及马齐,但添了黑龙江将军萨布素,都统郎坦,都统班达尔善及理藩院侍郎温达。此次所带的兵有北京八旗二千人,黑龙江兵一千五百人,倘总计军中夫役及官员的仆从,全代表的人数约在八千左右。中国外交史上出使之盛,没有过于此次者!康熙帝增加使团的兵数是否因为果罗文也带有兵来,我们无从知道。不过当时的人,如我们一样,觉在外交应有武力的后盾,但他们的后盾未免过于放在前面了!康熙帝虽对于军备主积极,而对于交涉目的则主退让。使团出发以前,曾拟议交涉大纲应仍旧,康熙帝大不以为然:



今以尼布楚为界,必不与俄罗斯,则彼遣使贸易无栖托之所,势难相通。尔等初议时仍当以尼布楚为界。彼使者若恳求尼布楚,可即以额尔古纳河为界。



康熙帝的实在理由或者是因为厄鲁特与喀尔喀的战已起,中国应速与俄国结案,以便用全力来对付蒙古问题。大纲经此修改以后,实与俄国政府第二次的训令无所抵触。倘尼布楚的交涉失败,则其故并不在两国政府目的的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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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ishi 发表于 06-4-14 04:55:55 | 只看该作者
六月中,我代表团抵尼布楚。俄人见我方军容之盛,不知我方实意在议和,抑在交战。果罗文迟到二十天。因为双方军备甚严,一时空气颇紧张。应酬费了几天功夫,遂决定开议形式:双方可各带七百六十兵赴会,但其中五百须留会场外,二百六十可入会场,站在代表后面。会场形式岂不有点《三国志演义》的风味?

七月初八初次会议,果罗文提议中、俄两国应以黑龙江为界,江左(北)属俄,江右(南)属华。索额图则谓俄国应退至色楞格以西;以东的地方,包括色楞格、尼布楚、雅克萨皆应属中国。双方皆要价甚高,故相差甚远。次日,中国代表首先减价:色楞格及尼布楚愿让归俄国,这是遵守朝廷的训令,也是我方预定的最低限度。果罗文付之一笑,以为该二处无须中国之慷慨。七月初十日,交涉仍无进展。我代表遂提议双方签订正式会议纪录,以俾各返国复命。这等于宣布会议决裂。次晨,果罗文派人来声明接收此项提议,但要求再开会议一次,我方不允。张诚及徐日升得了代表的许可,以私人的资格往访果罗文。张诚等的疏通,据其日记有如下状:



马斯哥人实际渴望和平不在我们(中国代表团)之下,对于我两人的访问,他们表示愉快。我们起头就对他们说:如果他们不愿意放弃雅克萨及附近的土地,那末,他们用不着再费事了,因为我们确实知道我们的大使曾得着明文的训令,非得此地不立约。至于尼布楚和雅克萨之间的地方及黑龙江以北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大使们可退让到什么地步。马斯哥的代表可一斟酌他们所希望在尼布楚及雅克萨之间的界限,我们的大使因为渴望和平,必竭其力之所能以促成之。

马斯哥的全权代表回答说:既然这样,他就请我们的大使把最后的决定通知他。



七月十二日,俄国代表一早就派人来问我方最后的决定。我代表团在地图上指出额尔比齐河及外兴安山脉,谓河以东及山以南应归中国,河以西及山以北应归俄国,此外则以额尔古纳河为界。俄人辞退后,我代表遂派张诚及徐日升去探问俄方最后的决定,并声明外蒙古及俄国的界线应同时划清。果罗文以职权的限制,并以我国势力未到外蒙古,拒绝交涉蒙、俄界线。我方未坚持此点,但声明到厄鲁特及喀尔喀的战争平定以后,蒙、俄间的界限必须划清。这个支节过去以后,俄方又提出一个要求:在额尔古纳河以东的俄人可搬回国。这点我方于七月十三日就答应了。这样,和议似乎已成。不料这时果罗文反要求雅克萨及其以西的土地应归俄国。张诚及徐日升面斥果罗文之无信义。在他们努力疏通之初,他们就说破,倘俄国放弃雅克萨则不必费事;何以此时又旧话重提?张诚等向萨布素报告俄国尽反前议以后,我代表团即时召集全国文武会议,决定当夜全军渡河,以便包围尼布楚城;同时一面派人去鼓励四周的蒙古人,一面调少数军队回雅克萨去铲除禾苗。俄代表见势不佳,即派人来,微示可让雅克萨之意。我代表团复开会议,不进呢,恐俄人行缓兵之计;进呢,又怕因军事行动断绝和平的希望。代表团请张诚及徐日升发表意见,他们答以身为教士,不便也不能参与军事。代表团终决定按原定计划进行,惟对俄方则说移动人马专为求水草之方便!

七月十四日,我军全抵尼布楚城下的时候,俄代表正式承认我方所提出之界线。萨布素等遂派张诚去作最后的交涉。次日果罗文提出三种新要求:第一,中国以后致俄王的信应书俄王的全衔,并且信中不可有不平等的词句;第二,两国应相互尊重公使,并许其亲递国书于元首;第三,两国人民如持有政府护照,应许其自由往来贸易。关于第一条,我代表等答以国书中的称呼及词句是皇帝所定,为臣子者不敢擅允;关于第二条,我方答以中国向不派驻外公使,倘俄国派使来华,接待的礼仪必从优;至于自由通商一节,我方以为无问题,惟买卖小事,似不必载诸条约。果罗文得了自由通商的权利,实已完成其主要使命,此节他不能不编入约款。最后关于界线的东段,双方发生稍许争执。外兴安脉之东段分南北二支:北支绕乌特河(Oud River)之北而直抵海滨;南支在乌特河之南而不到海滨。若以南支为界,则近海一带须另划界;若以北支为界,则乌特河流域将全属中国,其地面积甚大,且产最上等的貂皮,而其海岸又多产鱼。果罗文向我代表索解释的时候,我方答以约稿系指北支。这是七月十八日的事。十九日,俄方竟无回音,我代表以为是功亏一篑,颇为之觉急。因为乌特河流域非朝廷训令所必争,倘因此偾事,朝廷未必不责备。张诚从旁劝我代表不必坚持,于是萨布素等遂决派张诚去提折中办法,把乌特河流域由两国均分。适俄方亦派人来,带有果罗文致我代表的信,恳求我方完成和议,信中也提出折中办法,即暂不划分乌特区域。我代表当时接受,和议算告成了,所余者仅条文的斟酌及约本的缮写。

《尼布楚条约》是康熙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四日,公历1689年9月7日,俄历八月二十七日签订的。中国代表在一份满文,一份拉丁文的约本上签了字,盖了图章;俄国代表在一份俄文,一份拉丁文的约本上签了字,盖了图章。所以仅拉丁文的约本是由双方签了字盖了章的。签订后,两国代表起立,手持约本,各以其国主之名宣誓忠实遵守,并祈“无所不能的上帝,万物之主”作他们意志忠实的监视者。同时双方军队鸣炮以资庆祝。张诚说康熙帝曾有明令,要代表们以基督教的上帝之名宣誓,以为惟独这样可以使俄人永远遵守,所以这约的签订是经过鸣炮誓天的。

《尼布楚条约》在我国方面所注重的是划界,在俄国方面所注重的是通商。双方均达到了目的,故此约得实行一百六十余年。照这约,不但黑龙江、吉林及辽宁三省完全是中国的领土,即现今俄属阿穆尔省及滨海省也是我国的领土。根据此约,我们的东北可称为大东北,因其总面积几到八十万方英里,比现今的东北大一倍有余;也可称为全东北,因其东其南均有海岸线,有海口,其北有外兴安的自然界线——国防上及交通上她是完全的。吾国当时所以能得此成绩,一则因为俄国彼时在远东国力之不足,关于远东地理知识之缺乏及积极开拓疆土之不感需要;一则因为康熙帝处置此事之得法,军事上有充分之准备,而外交上又替俄国留了余地。其结果不但保存了偌大的疆土,且康熙朝我国在外蒙古的军事曾未一次受俄国的牵制。“以往所有的争执,无论其性质如何,今以后永远忘记不计。”这是条文的第三款。这一层完全做到了:中、俄两民族曾未因17世纪的冲突而怀旧怨。关于将来,此约虽未永久有效,基督徒虽亦不计“无所不能的上帝”的监誓而不守信,但确立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和好及友谊的基础。在国际条约中,《尼布楚条约》算得一个有悠久光荣历史的。



四、东北一百五十年的安宁



康熙二十八年十二月,索额图等关于尼布楚立约的奏报到了北京以后,康熙帝遂命议政王、贝勒、大臣集议东北边疆善后的办法。他们提议应于额尔必齐河诸地立碑以垂永久,“勒满、汉字及鄂罗斯、拉丁、蒙古字于上”,并于墨尔根及瑷珲设官兵驻防。这两件事都实行了。可惜界碑是由中国单独立的,不是会同俄国立的。碑文不是条约全文,是条约撮要。据俄国传教士Hy-acinth的实地调查,在额尔必齐河畔的碑上,匠人竟把“兴安岭以北属俄国”误刊为“以南属俄国”,俄人以为是个好预兆。并且有几个界碑实非立在边界上。1844年,俄国国立科学会(Acade-my of Sciences)派了一位科学家米丁多甫(A.Th.Von Midden-dorf)到远东来调查。他发现中国所立的界碑,最北的不是在外兴安的山峰,是在急流河(Gilu)与精奇里河合流之处;最东北的不是在外兴安与乌特河之间,是在乌特河及土格尔(Tugur)之间,中国自动的放弃了二万三千方英里的土地!

至于驻防的军队,中、俄战争的时候,中国以瑷珲为大本营,设将军镇守;康熙二十九年(1690),将军移驻墨尔根;三十八年,复移驻齐齐哈尔,步步的离黑龙江远了。吉林省亦复如是:原来中心在宁古塔,已离边境甚远,后来中心复向内移至吉林省城。虽然,以兵数而论,我们不能说清廷疏于防备。历18世纪,前后兵数虽略有增减,东三省驻防军队约在四万左右,内奉天将军所辖者一万九千余人,吉林将军所辖者九千六百余人,黑龙江将军所辖者一万一千四百人。黑龙江西境设有十二卡伦,每卡伦驻兵三十名,三月一更;北境设有十五卡伦,每卡伦驻兵二十名,一月一更。这些卡伦的目的在防止俄人越界,可惜大半离边境甚远,且恐是有名无实的。此外黑龙江将军每年四五月间派委官佐,率兵二百四十名,分三路巡边,“遇有越境之俄罗斯,即行捕送将军,请旨办理”,惟巡边实亦不到极边。

我国政府所派人员实际到黑龙江极边去的次数及地点颇难稽考。惟《东华录》乾隆三十年(1765年)七月“癸亥”条载有将军富僧阿的奏折,内有关于巡查极边的事情。这时因为“俄罗斯近年诸事推诿,不能即速完结,且增加税额,以致物价昂贵”,所以停止恰克图贸易。因为停止贸易,乾隆帝恐俄国侵扰边境,所以教黑龙江将军调查并整理边防。富僧阿的奏报如下:



据往探额尔必齐河源之副都统瑚尔起禀称:自黑龙江至额尔必齐河口,计水程一千六百九十七里;自河口行陆路二百四十七里至兴堪山(即外兴安):其间并无人烟踪迹。又往探精奇里江源之协领纳林布称:自黑龙江入精奇里至都克达(Dukda)河口,计水程一千五百八十七里;自河口行陆路二百四十里至兴堪山:其地苦寒,无水草禽兽。又往探西里木第(Silimji)河源之协领伟保称:自黑龙江经精奇里江入西里木第河口,复过英肯(Inkan)河,计水程一千三百五里,自英肯河行陆路一百八十里至兴堪山:地亦苦寒,无水草禽兽。又往探牛满(Niman)河源之协领阿迪木保称:自黑龙江入牛满河,复经西里木第河入乌玛里(Umalin)河口,计水程一千六百十五里;自河口行陆路四百五十六里至兴堪山:各处俱无俄罗斯偷越等语。

查呼伦贝尔与俄罗斯接壤之额尔古纳河,西岸系俄罗斯地界,东岸俱我国地界,处处设有卡座,直至珠尔特地方。现复自珠尔特至莫哩勒克河口添设二卡,于索博尔罕添立鄂博,逐日巡查,俄罗斯鼐玛尔斯断难偷越。其黑龙江城(?)与俄罗斯接壤处有兴堪山,绵亘至海。亦断难乘马偷越。第自康熙二十九年与俄罗斯定

界查勘各河源后,从未往查。嗣后请饬打牲总管每年派章京、骁骑校、兵丁,六月由水路与捕貂人同至都克达、英肯两河口,及鄂勒布、西里木第两河间遍查,回报总管,转报将军。三年派副总管、佐领、骁骑校,于冰解后由水路至河源兴堪山巡查一次,回时呈报。其黑龙江官兵每年巡查额尔必齐河,照此三年至河源兴堪山巡查一次,年终报部。



这是乾隆年间东北边境的概况及加添的边防办法,即每年小巡,三年大巡。但实行到何等程度,无从知道。

除立碑及边防二事外,清廷直到光绪末年毫无柘植东省的计划和设施。顺治年间,多数满人入关。在关内住惯了的,除因公事外,很少愿意回去。乾隆年间,因北京旗人过多,朝廷曾资遣少数到关外去开垦,彼时尚得着相当成效。后来满人汉化程度高了,无论在关内生计如何困难,朝廷虽资遣之,总不愿去,或去后不久复回。汉人在康、雍二朝去的多半是山西商人及因犯罪而遣戍者。到乾隆年间,因关内人多地少。原大可移民,但清廷反于此时禁止汉人出关。这种禁令自然难于实行,而官吏亦未必认真实行,故虽无大规模的移民,零星去者亦复不少。惟吉林东部、乌苏里江一带及黑龙江下流既未设官立治,地方人民,不分土居外来,是少而又少的。国家并未从东北边疆得着任何实利,皇室及其附庸收了些貂皮及人参而已。

《尼布楚条约》以后,东北所以享了一百五十余年的安宁,其原因不仅在我国防边之严,此外还因为俄国彼时对远东的消极。尼布楚订约的时候正是大彼得(Peter the Great)起始独揽政权的时候。从彼得起,历18世纪,俄国政府集中力量,北与瑞典争波罗的海的东南境,南与土耳其争黑海北岸,西与普鲁斯及奥斯抵亚争波兰。18世纪末年及19世纪初年,欧西有拿破仑的战争,俄国也转入那个漩涡,所以无暇来与中国争黑龙江流域。同时在这一百五十年内,俄国起初与我国在北京及尼布楚附近通商,后来改在恰克图。为维持及发展中、俄的贸易,俄国政府很不愿与中国引起冲突。

虽然,在这一百五十年内,俄国政府及人民对于远东亦未完全置之度外。18世纪初年,俄人占据堪察克;以后继续前进,过比令海峡(Bering Strait)而占领阿拿斯喀(Alaska),就是在黑龙江流域。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俄国猎夫、罪犯、军官及科学家违约越境者不知凡几。乾隆二年(1737年),测量家邵比耳晋(Sholelzin)及舍梯罗甫(Shetilof)曾到精奇里河。他们在急流河流入精奇里河之处发现一个俄国猎户的住宅,在精奇里河口以上约百里遇着几个从尼布楚来的猎夫。次年,他们从黑龙江上流而下,路过雅克萨的时候,看见一名喀萨克及一家俄罗斯与通古斯合种的人在那里居住。雅克萨以东六十里,他们又看见一家俄罗斯及通古斯的合种。19世纪初年,嘉庆年间,少佐斯塔夫斯奇(Stavitsky)曾到雅克萨。同时植物学家杜尔藏宁罗甫(Turcyahi-nov)调查了黑龙江上流沿岸的植物,到雅克萨为止。道光十二年(1832年),大佐垃底神斯奇(Ladyshinsky)为调查界碑,也顺流到雅克萨。罪犯越境而有记录可考者,在乾隆六十年有鄂西罗甫(Rusinov)及色尔可甫,在嘉庆二十一年有瓦西利叶甫(VasiLief)。瓦氏在黑龙江往来了六年,从河源直到江口,且留有游记。道光二十一年,米丁多甫调查了黑龙江的下流及其北岸,他在江口也遇着一个逃罪的游客。这皆是见诸纪录的。

《尼布楚条约》以后,俄国科学家及官吏提倡再占据黑龙江者亦不乏人。在17世纪的前半,俄人初到来那流域的时候,因为感觉粮食的困难,就派人进黑龙江。在18世纪亦复如是。得了堪察克以后,接济发生困难。从雅库次克到堪察克的路途太难,几至不可通行,粮食的接济多由雅库次克运到鄂霍次克,再由海道运到堪察克。雅库斯克既乏粮食,而从雅库次克到鄂霍次克的旱路又十分困难,所以俄人又想起黑龙江:若能从尼布楚经黑龙江运粮到海,再由海道运到堪察克,则接济问题就解决了。1741年(乾隆六年),西比利亚历史家米来尔(Muller)曾发表著作提议此事。1746年,大探险家比令(Bering)的同事齐利哥甫(Chirikof)提议俄国应占据黑龙江口而立市镇。1753年(乾隆十八年),西比利亚巡抚米也梯雷甫(Myetlef)向政府提出由黑龙江运输的具体计划书。俄国贵族院接受了他的计划,并嘱外交部与中国交涉。俄国政府在未交涉前,令色楞格总兵雅哥备(Jacobi)调查中国在黑龙江的军备。雅氏的报告说中国在沿江各处留有四千的驻防队。倘俄国要利用黑龙江,须秘密预备军队,中国若不许,即可出其不意以武力占之。此举费用过大,俄国政府不愿实行。与中国的交涉亦完全失败:“乾隆二十二年八月庚申朔,俄罗斯请由黑龙江挽运本国口粮,上以其违约不许。”18世纪的下半叶,一个法国探险家拿佩罗斯(Lapéouse)及一个英国探险家蒲闹哈顿(Broughton)均由海外到黑龙江口及库页岛,他们调查的报告均谓库页非岛,乃半岛;黑龙江口只能绕库页的东边,由北面入,且江口堆有沙滩,航行不便。因此俄国对于黑龙江的航行权也就冷淡了一些。1803年(嘉庆八年),俄国政府始又组织远东调查队,由库鲁孙斯德(Krusenstern)领导。库氏建议俄国应占据库页岛南部之安义瓦湾(Aniwa Bay),以便再进而占据吉林省之海岸线。同时俄国政府派果罗甫金(Golovkin)充公使来华交涉。政府的训令要他向中国要求黑龙江的航行权及中、俄沿界的自由通商权。如中国不允,则要求每年至少由黑龙江航行一次,以便运送接济给堪察克及俄属北美。如中国再不允,则根据《尼布楚条约》要求进内地通商及北京驻使。清廷得到果罗甫金出使的消息以后,就饬地方官吏预备沿途的招待。后库伦办事大臣蕴端多尔济奏报俄使不知礼节,清廷就教果氏自库伦迳回本国,不许进京。所谓“不知礼节”究是何事,我们不知道。果氏出使的失败可算到了十分。他经过这次的失败,深信俄国所希望的权利非外交家所能得到,必须一军的军长方能济事。他以为俄国无须占领全黑龙江,只要得着下流及精奇里河与乌特河之间的土地就够了。伊尔库次克的巡抚哥尔尼罗甫(KorniLof)因果氏所得的待遇,亦愤愤不平,主张即派舰队进黑龙江以资恫吓,俄国政府不允。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探险家米丁多甫走遍了精奇里河及乌特河区域,当地的形势及中国在该处政治及军事势力的薄弱,他都调查清楚了。他的报告大引起俄国朝野的注意。

到了19世纪的中叶,东北的外患又趋紧急,形势的严重远在17世纪末年之上。因为这时候正演着英、美、俄、法四大强权争北太平洋优势之第一幕。是时英国是无疑的海上的霸主,且有方兴未艾之势,俄、美、法各国处处嫉英妨英。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国在中国得着许多通商权利,美、法即步后尘,惟恐英国独占,中国的腐弱亦因此战而暴露于天下。同时在北太平洋的东岸,各国的竞争更加剧烈。直到19世纪初年,北美的西部尚未分界,北有俄国的属地,南有斯班牙的属地,两国虽未分界,但两国均不容他国置喙其间。但美国一方面由东向西发展,其西疆垦民如海潮一般的前进;一方面波士顿、纽约及菲列得尔菲尔为发展中、美的通商,派商船到北美西岸去搜罗海獭皮及到檀香山去收买檀香,以便到中国广州来交易。1821年,俄国政府宣布北美西部从比令海峡到五十一度都是俄属的领土的时候,美国政府即提出抗议,并宣布门罗主义,结果俄国承认五十九度为其南岸。俄国所放弃的土地——当时统称为阿里根(Oregon)。英、美两国又起争执,最初定为两国共有;等到分界的时候,美国坚执五十四度四十分为英、美的界线。1844年总统选举的时候,美国的急进分子甚至以承认“五十四度四十分或交战”为对英的口号。1846年,英、美终定四十九度为界线。英、美的问题虽以外交解决了,美国与墨西哥则打了两年,结果在1848年全加利福尼亚的海岸划归美国。北太平洋的东岸就由英、美、俄三国瓜分了。这时候,因为汽船的实用,太平洋上的交通大加进步。列强均感觉世界的历史已到了所谓太平洋时期。因为竞争之烈,各国都怕落后,都感觉我不取则彼将先取之。19世纪中叶,东北的外患实际就是列强的世界角逐之一隅,不幸这时正值中原多故,内有太平天国之乱,外有英、美、法三国的通商条约修改的要求,中国国运的艰难,除最近这一年外,要算咸丰年间。论物质文明,自17世纪中、俄两国比武以后,俄国随着西洋前进,不但军器已完全改造,交通亦惯用汽船。咸丰时代的中国所用之军器、军队及交通完全与康熙时代的中国相同,而在国计民生上反有退步,这关之难过可想而知。



五、俄国假道出师与胁诱割地



在好大喜功的尼古拉一世(Nicolas I)当政的时候(1825至1855年),俄国同时向三方面发展:近东、中亚细亚及远东。1847年(道光二十七年),他派了少壮军人木里裴岳幅(Count Mu-raviev)为西比利亚东部的总督。以前百数十年学者及官吏对于黑龙江的计画和企图,到了木里裴岳幅的手里就见诸实行了。木氏第一步派军官万甘罗甫(Vaganof)带喀萨克秘密越境来调查黑龙江沿岸的情形,万氏曾随登多甫到过恒滚河及精奇里河。他此次越境以后,绝无音信,木氏反以罪犯越境误被杀戮向中国交涉。黑龙江将军竟代为追究,将行凶的五人治罪。同时木氏又派海军舰长聂维尔斯哥叶(Nevilskoi)从堪察克往南去调查黑龙江口及库页岛。聂氏发现库页实系一岛,与大陆隔一海峡,可通航——证明前人的调查不确。他于1851年(咸丰元年)入黑龙江,并在其下流立二镇所尼可赖富斯克(NicoLaievsk)及马隆斯克(Mariinsk),即我国旧籍的阔吞屯。

木氏于是年春回到俄京,要求政府索性占据黑龙江全北岸。在俄国外交史上,木氏是仇英派最力者之一。他以为英国企图称霸北太平洋东西两岸,如俄国落后,黑龙江必为英国所占,中国是不能自保其疆土的。咸丰元年四月初七日,俄国致理藩院的公文就代表木氏的思想:



敝国闻得有外国船只屡次到黑龙江岸,想此船来意必有别情,且此帮船内尚有兵船。我们既系和好,有此紧要事件,即当行知贵国。设若有人将黑龙江口岸一带地方抢劫,本国亦非所愿,黑龙江亦与俄罗斯一水可通。



此时俄国外长聂索洛得(NesseLrode)以为近东问题紧急,不宜在远东与中国起衅,力阻木氏的计划。尼古拉一世采取了折衷的办法,黑龙江全北岸固不必占,但已立的两个镇所亦不撤弃。俄国实已违约而侵占黑龙江口,但北京不但未提抗议,且全不知有其事。

直到咸丰三年,俄国尚无侵占黑龙江全北岸的计划和行动。是年俄国致理藩院的公文只求中国派员与木氏协立界碑及划分无界之近海一带。此文明认“自额尔必齐河之东山后边系俄罗斯地方,山之南边系大清国地方”。我国经理藩院及黑龙江将军计议后,允许派员协同立碑划界,并未疑此中别有野心。

不幸这时近东问题竟引起战争。1853年,俄国对土耳其宣战。次年,英、法联军以助土耳其。这个所谓克里蒙战争(CrimearWar)不但未牵制俄国在远东的行动,反供给木里裴岳幅所求之不得的口实。我们不是说,倘西方无克里蒙战争,俄国就不会侵占东北的边境。细读过本文前段的人知道,俄国在远东之图往南发展是积势使然。我们不过要指出,克里蒙战争促进了木氏的计划。是时俄国在堪察克的彼得洛彼甫罗甫斯克(Petropavlovsk)已设军港,并驻有小舰队,英、法为防止俄船出太平洋扰害海上商业计,势必派遣舰队来攻:近东战争居然波及远东!俄国为应付起见,以为惟假道黑龙江方足济事。这举固然不合公法,但“急须不认法律”。木氏在伊尔库次克及尼布楚积极的预备了军需、船只及队伍。咸丰四年春,他遂率领全队闯入黑龙江。

木氏在未起程之先,曾致书库伦办事大臣,声明他要派专差送紧要公文致理藩院。德勒克多尔济以与向例不符,不允所请。其实木氏知道北京必不许其假道,与其费时交涉,不若先造成事实。但假道的请求,在形式上他也算作到了。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五日,他从石勒喀河起程,带汽船一只,木船五十只,木筏数十,兵一千。五月十三日抵瑷珲。他在此地所见的中国军备有船三十五只,兵约一千,大半背上负着弓箭,少数带着鸟枪,少数手持木矛,全队还有旧炮数尊。“二百年来,中国绝无进步”:这是当时俄人的感想。我们地方官吏如何应付呢?吉林将军景淳的奏报说:



查东省兵丁军器一概不足,未便遽起争端,止向好言道达。小船扯篷,胡逊布欲待始终阻拦,恐伤和睦,当派妥员尾随侦探。



盛京将军英隆及黑龙江将军奕格会衔的奏折完全相同。概括言之,疆吏应付外侮的方法不外“好言道达,尾随侦探”八字。中央的政策亦复相同,谕旨说:



该将军惟当密为防范,岂可先事张皇。……即著严为布置,不可稍动声色,致启该国之疑,……如果该国船只经过地方,实无扰害要求情事,亦不值与之为难也。



在东边海防紧急的时候,木氏正怕中国与之为难。所以他教北京俄国教堂的主教巴拉第(Palladius)上书与理藩院,代为解释。从这书中可以看见木氏要给中国什么麻醉品:



本大臣之往东海口岸也……一切兵事应用之项俱系自备,并无丝毫扰害中国。……本大臣此次用兵,不惟靖本国之界,亦实于中国有裨。……如将来中国有甚为难之事,虽令本俄罗斯国帮助,亦无不可。



原来俄国此举是友谊的,而且是慈善的!德勒克多尔济在库伦也得着一点麻醉品,他转告北京说:



该夷……复又言及英夷惟利是图,所有英国情形尽已访问。初意原不止构怨于俄国,并欲与中国人寻衅。且在广东等处帮助逆匪,协济火药,甚至欲间我两国之好。

英国是中国的大敌,俄国是中国的至友:从咸丰到现在,这是俄人对中国始终一贯的宣传。“昏淫”的满清并不之信,惟对于事实的侵略无可如何而已。理藩院给俄国的公文妙不可言:



此次贵国带领重兵乘船欲赴东海,防堵英夷,系贵国有应办之事,自应由外海行走,似不可由我国黑龙江、吉林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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