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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tx 发表于 07-10-22 11:03: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二)如何评价《柳如是别传》?  
     
陈寅恪于《柳如是别传》第一章《缘起》说:“披寻 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愤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96]此说也是研究者们所乐于称道的。但对此说也需加以分析。  
     
首先有必要指出,研究者们往往将此处所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与《纪念碑铭》所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混为一谈。如刘梦溪在《一代文化托命之人》中说陈寅恪“最看重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时,首先举出《纪念碑铭》作为例证,然后就说“《柳如是别传》的撰写,也是为了‘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97];在《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中又说“陈寅恪所标举的‘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就是中华学术思想……走向现代的方向”[98]。又如王焱在《陈寅恪政治史研究发微》中说《柳如是别传》“意在……揭示古代社会制度与纲常名教对个人的压迫,以彰显我民族个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99]。这都是将《柳如是别传》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理解为个人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的显例。而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所说却明明是“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所谓“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其上文所说,就是亡国遗民的“孤怀遗恨”,就是“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或如其后文所说,就是屈原那种“沉湘复楚之志”[100],它与个人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显然不能混淆(详后文)。  

其次有必要指出,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对“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进一步的阐述。他在此书第三章说,柳如是之所以能“以少日出身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沉湘复楚之志”,是因为她经陈子龙等“几社名士之薰习”,具有“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101]”。他又推崇顾云美(苓)及其所著《河东君传》,认为顾氏“不仅以文学、艺术见称”,而且是与钱谦益、柳如是“同心复明”的“明末遗老,不忘故国旧君者”,故其书能深明钱柳关系所蕴涵的“君国兴亡,恩纪绸缪,死生不渝之大义”,寄托“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102]。所谓“天下兴亡匹‘妇’有责”,语本顾炎武《日知录·正始》,而《日知录·正始》的主旨就正是“发幽光而励薄俗”,所以它痛斥正始名士,认为如若像正始名士那样“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就会“使天下无父无君,而人于禽兽者”。这就是将纲常名教提到了人的本质的高度,认为遵循纲常名教才成其为人,背离纲常名教则成为非人,成为禽兽。所以它认为纲常名教是与天下所有人有关的“大义”,认为保卫此纲常名教之“大义”人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而得出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结论,说“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陈寅恪肯定柳如是“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推崇顾云美“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说明他所要表彰的“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还不是人们一般理解的爱国精神,而是他心目中体现中国文化特质、作为中国文化核心思想与根本精神的君臣大义、纲常名教。  
复次还有必要指出,《柳如是别传》除《缘起》外共有《河东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测及其附带问题》、《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复明运动》四章,可见此书的主要内容并非体现“孤怀遗恨”与“三户亡秦之志”的复明活动(这一部分仅占全书1/3篇幅),而是钱柳关系及“河东君与陈卧子(子龙)程孟阳(嘉燧)谢象三(三宾)宋辕文(征舆)李存我(待问)等之关系”,即柳如是这位江南名妓与众多文人墨客的风流韵事(这一部分的篇幅约占全书2/3以上)。尤应注意的是,在此后一部分,陈寅恪视柳如是为尤物——男子们的玩物,不仅对那些风流韵事钩沉索隐,详加考证,而且津津乐道,兴味无穷。为说明问题,兹举数例如下。     

其第三章发前人未发之覆,考证出柳如是《男洛神赋》是为陈子龙而作,于是发表议论,说:“此数年间,卧子与河东君情好笃挚,来往频繁。卧子正当少壮之年,才高气盛,子建赋‘神光’之句,自是适当之形容。况复其为河东君心中最理想之人耶?宜其有‘男洛神’之目也。自河东君当日出此戏言之后,历三百年,迄于今日,戏剧电影中乃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可谓预言竟验者矣。呵呵!”[103](此书另一处曾说:“《男洛神》一赋实河东君自述其身世归宿之微意,应视为誓愿之文,伤心之语。当时后世竟以佻挞游戏之作品目之,诚肤浅之极矣”[104]。实则上引那段议论对《男洛神赋》也是“以佻挞游戏之作品目之”。)  
     
同一章又考证柳如是与唐叔达(时升)、李茂初(元芳)、程孟阳(嘉燧,又称“松圆诗老”)诸老嘉定之游,说“是时叔达年八十四,茂初年七十一,孟阳年七十”,“河东君往往于歌筵绮席议论风生,四座惊叹。故吾人今日犹可想见是夕杞园之宴,程唐李张诸人对如花之美女,听说剑之雄词,心已醉而身欲死矣”;此外还有“程唐‘二老’是夕真可谓风流之至”、“程唐诸老癫狂倾倒,一至于此”、“程唐李诸老……奔走酬酢,力尽精疲”等语;又引程孟阳《朝云诗》八首之一“针楼巧席夜纷纷,天上人间总不分。绝代倾城难独立,中年行乐易离群。会逢银汉双星渡,真见阳台一段云。堪是林泉携手妓,莫轻看作醉红裙”,说“此首第二句‘天上人间总不分’,‘人间’当指唐氏寓园,惟不知诸老中谁有牛郎之资格?若以年龄论,松圆比唐李为最少,其所以偏怀野心者,殆由此耶?一笑”;又说“松圆诗老或其他好事胜流自河东君离去嘉定后,眷恋不忘,非仅形诸吟咏,更取其寓疁最久园中亭树之名以为其香车经游园巷之称,殆有似世俗德政碑、去思碑之类,亦即《诗经·召南·甘棠》篇思人爱树之别解耶?一笑”;又说“考河东君以祟祯八年秋深别卧子于松江,……值此惆怅无聊之际,当思再作嘉定之游。何况练川诸老知其已脱几社名士之羁绊,逸兴野心遂大发动,更复殷勤促其重来,以践崇祯七年初秋相别之宿诺耶?孟阳诗中‘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松圆用少陵‘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河东君耶?窃恐阿云(即柳如是。据陈寅恪考证,柳如是本姓杨,一度以“杨朝”为姓名,以“朝云”为字——蔡按)接对唐李程诸老之际固多道气,但其周旋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之时则此‘道气’一变而为妖气,松圆于此可谓‘枉抛心力’矣。又,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其卒前一年尚与此:多道气’之‘新知’相往来。《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可死矣’,朱注云‘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然则若茂初者,殆可谓生顺死安者欤”;又考证钱谦益删程孟阳诗,说:“牧斋于松圆与河东君之关系虽不甚隐讳,然值此重要关头,即‘云生留予家’之问题,则风流才子之钱谦益亦不得不仿效迂腐之王鲁斋柏,撰著‘诗疑’,于郑卫诸篇大肆删削矣。呵呵!”[105]  
     
陈寅恪说,“河东君平生最自负其纤足”,故(柳如是别传)第三章还曾就柳如是所着之鞋进行考证,说,陈卧子蝶恋花词所说“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着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纤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则指河东君所着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寅恪按,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藉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点也”。又考证出为柳如是制作弓鞋者为濮仲谦,考证出濮为柳如是制鞋时年龄巳过六十,说:“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106]第四章又引钱谦益诗句“弓鞋笑足缠”,说:“牧斋赋诗形容河东君之美,必不可缺少此句,否则将如蒲留仙所谓‘莲船盈尺’,岂不令当日读者认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之观世音菩萨绘相耶。”[107]第五章还曾在述及钱谦益薙发降清时说:“夫牧斋既迫于多铎之兵威而降清,自不能不薙发,但不必敢如孙之獬之例迫使河东君放脚,致辜负良工濮仲谦之苦心巧手也。呵呵!”[108]  
      
其第四章考证钱谦益与谢象三争夺柳如是得胜,筑绛云楼“金屋藏娇”,供柳如是居住之事,既说“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可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指钱谦益——蔡按)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一笑”,又说“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之感激杀身相殉。……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109](蔡按,陈寅恪此处所说“感激杀身相殉”与事实不符——柳如是自尽是因为她于钱谦益死后被钱谦益家人逼迫)。  
     
同一章引顾公燮《消夏闲记》“宗伯尝戏谓柳君曰:‘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君曰:‘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当时传以为笑”一段文字,称之为“趣文”,说此“乃保存当日钱柳两人对话之原辞,极可珍贵”。又说,“考乐天年六十八病风,始放家妓。乐天”……年四十九已白发斓斑,其‘面黑头白’与牧斋……年五十九共河东君互作戏谑之语时,形貌已约略类似。但乐天‘喜老自嘲’诗出自‘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之才子,而非出自‘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佳人,则大有差别矣”[110]。  
     
同一章又考证柳如是之体形、衣着、特性等等,说她有“耐寒之特性”,“盖河东君为人短小,若衣着太多则嫌臃肿,不得成俏利之状。既衣着单薄,则体热自易放散,遂使旁人有‘即之温然’之异感。此耐寒习惯亦非坚忍性特强之人不易办。或者河东君当时已如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剂,既可御寒,复可令面颊红润。斯乃极谬妄之假说,姑记于此,以俟当世医药、考古学人之善美容术者教正。兹有一事可论者,吾国旧时妇女化妆美容之术似分外用内服两种。属于外用者,如脂粉及香熏之类,不必多举。属于内服者,如河东君有服砒之可能及薛宝钗服冷香丸即是其例。……然则河东君之香乃热香,薛宝钗之香乃冷香,冷香犹令宝玉移情,热香更使卧子消魂矣”[111]。  
     
同一章又考证钱谦益有留仙馆,其“得名,实由与河东君有关之女性。‘留仙’之典本于伶玄《赵飞燕外传》,‘仙’之定义乃指妖艳之女性”,并考证出此女性名惠香,说“牧斋此年春间赋诗苦留惠香,岁暮又作记命此馆名,竟欲以两金屋分贮两阿娇,深情奢望,诚可怜可笑矣”[112]。陈寅恪还进而考证崇祯十四年至十六年柳如是曾得病人道,而将惠香荐于钱谦益,对此,陈寅恪说:“此等举措固为当日名姝应付夫主之一公式也。”又考证出惠香名中有一‘桃’字,并进而考证钱谦益之绛云楼与柳如是、惠香之关系,说,“韩退之有二妾,一日绛桃,一曰柳枝。然则绛云楼之命名不仅专指河东君而言,更兼寓惠香之名。……是牧斋野心极大,自比昌黎,欲储两阿娇于一金屋,亦甚可笑矣”[113]。  
     
同一章还考证出柳如是所得为“带下”之病(即妇科病),一面说“寅恪非治带下医学史之专家,故不敢多所妄言也”,一面又说“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冬留居苏州疗疾,至十五年春惠香伴送返常熟。此重公案,岂与五百载家传之带下医有关耶?均俟详考”,并引阮葵生《茶余客话》“闻钱虞山既娶河东君之后,年力已衰。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钱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口。’答曰:‘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闻者嗤之。……”一段文字,说钱谦益“在祟祯十三年冬以前已多内宠,往往为人诟病。载记流传,颇复不少”(《柳如是别传》于引《茶余客话》文字前说明,“姑附录一二条,而阙略其过于句,聊备谈助云尔”),至清顺治末年届八旬而“邯郸之梦(即荣华富贵梦。典出《枕中记》。《柳如是别传》说钱有“宰辅迷”——蔡按)未醒,罗浮之梦(典出《龙城录》。相传赵师雄曾在罗浮山梦见梅花仙女——蔡按)仍酣,亦可见此老功名之念、儿女之情至死不衰也”[114]。  
      
上述种种表明,《柳如是别传》还存在趣味底(疑“低”)下,甚至以亵为雅、以肉麻为有趣的一面。因此,高估《柳如是别传》的思想与价值是不适宜的。说它意在表彰个人独立自由之精神,是“一部论述中国社会以个人权利为本位的独立自由意识,怎样冲破礼教的束缚而萌生,又怎样在礼教的压迫下而被扼杀的历史”[115],固然是无限拔高此书的思想,说它的“重点在论证柳如是‘天下兴亡匹“妇”有责’观念之形成,以及清初她助钱谦盖秘密进行复明活动之真相”[116],说“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闻风趣之行动也”[117],说它是“明清之际的爱情史”、“明请之际的文人生活史”、“明请之际的政治史”、“江南党社史或抗清纪略”、“用血泪写成的色调全新的文化痛史”等等[118],也与实际情况不符。  
      
(三)如何看待陈寅恪所说“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陈寅恪是不是一个“中体西用”论者?  

陈寅恪自称其“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也就表明他承认自己是一个“中体西用”论者。但却有相当多的学者多方为陈寅恪辩解,说其思想并非如此,因而否认陈寅恪是一个“中体西用”论者。既然如此,为了正确评价陈寅恪,就有必要对这些辩解加以讨论。  

邓广铭认为陈寅恪所说“寅恪平生……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实际上“只是一种托词”,因而否认陈寅恪“是一个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119]。他为此提出了三点依据,对此,有必要逐一进行讨论。  
      
其一是《挽词序》。但《挽词序》并未直接表明陈寅恪对中西文化关系的看法。而其中所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却并非只是在说王国维对中国旧文化的态度与感情,它们也是陈寅恪的夫子自道,这些话表明陈寅恪在理智上能看出中国旧文化“已销沉沦丧”,在感情上却无法摆脱对此文化的深深眷恋。因此《挽词序》对否认陈寅恪是一个“中体西用”论者并不有利。  
     
其二是《纪念碑铭》。但此铭文既不涉及陈寅恪对中西文化关系的看法,也不涉及他对中国旧文化的态度,故并不能用作否认陈寅恪是“中体西用”论者的依据。  
     
其三是《审查报告》。但《审查报告》所说“对输人之思想……无不尽量吸收,……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教义”却是地地道道的“中体西用”论,其不能用以否认陈寅恪是“中体西用”论者自不待言。还应指出,陈寅恪正是在此《审查报告》之中,正是在上引那几句之后说自己“平生……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的。不仅如此,《审查报告》在这两句之后,接着又说了这样几句:“殆所谓‘以新瓶装旧酒’者,诚知旧酒味酸而人莫肯酤,姑注于新瓶之底以求一尝,可乎”。可见,与邓广铭所说相反,《审查报告》恰恰证明了陈寅恪是一个明确而地道的“中体西用”论者。  
      
桑兵《陈寅恪与中国近代史研究》同样否认陈寅恪是“中体西用”论者,那么,他为此提出的依据能否成立呢?  
   
桑文说:“如果陈寅恪与王国维居于同一立场,如有人称之为‘遗少’者,则其不与观堂一致行动,岂不是苟活?”[120]这是试图用没有像王国维那样自杀来否认陈寅恪是“中体西用”论者。但问题是,王国维之死的直接的、主要的原因不是“殉文化”而是“殉清”(王国维眼见中国文化销沉沦丧几十年而不自杀,直到1927年才自杀,便说明了这一点)。王国维曾任“南书房行走”,是清逊帝五品之臣,当他认为溥仪即将再次处于“甲子之变”那样的境地时,便援“君辱臣死”之义,投昆明湖自沉了。而陈寅恪与清王朝、清逊帝无此君臣关系,也就没有不得不死的义务。所以陈寅恪没有像王国维那样自杀只能说明他和王国维  在对清王朝、清逊帝的态度上有所不同,而不能说明他和王国维在对中国旧文化的态度上有什么不同,也就不能作为否认他是“中体西用”论者的依据。  
     
桑文说:“从其关于晚清史的诸多议论,很难看出恋清情结。”[121]这是试图用无恋清情结来否认陈寅恪是县“中体西用”论者,《但《挽词》所说“依稀廿载忆光宜,犹是开元全盛日。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宜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却说明陈寅恪并非没有恋清情结。正因为有此情结,所以他尽管没有像王国维那样去自杀,却和王国维一样认为生活在辛亥革命以后“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因而在《挽词》中说“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  
     
桑文又说:“即使文化遗民说,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与其具体行动不相吻合。”[122]这是试图用并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来否认陈寅恪是“中体西用”论者。但《审查报告》所说“诚知旧酒味酸而人莫肯酤,姑注于新瓶之底以求一尝”却说明陈寅恪无疑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应该说,他一生的写作就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具体行动,他的全部著作则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充分证明。  
     
吴宓1961年日记曾说,“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决不从时俗为转移”[123]。桑文以“陈、吴二人交谊甚久,见识、学问却差距甚大。即使推心置腹,吴也未必能理解到位”为由,否定吴宓的上述说法,并说:陈寅恪“中体西用’文化观的经典表述,仍是《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所说:‘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这与晚清名臣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说精神虽无二致,内涵却有分别。尤其重要的是,如以中体西用说来诠释,则其议论当与张之洞相等,而不能说近乎湘乡、南皮之间。”[124]对桑文的这一说法,有必要指出三点:第一,《审查报告》中足以说明陈寅恪“中体西用”观实质的文字,不是桑文所引的那一段,而是“对输入之思想……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教义”这几句,而这关键性的几句,桑文和邓广铭文一样都避而不引(值得注意的是,其他高估陈寅恪思想的学者同样避而不谈这几句)。第二,由桑文未引的这几句可以看出陈寅恪的“中体西用”说与张之洞在精神上并无二致。桑文也承认二者并无二致,既然如此,就应该说,桑文所指出的二者在具体内涵上的一些分别也罢,桑文在另一处所说的陈寅恪对张之洞人品学问的一些“讽词”也罢,对于理解陈寅恪“中体西用’:说的实质来说,便都无关宏旨。何况,陈寅恪还有“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西资循诱”《挽词》这样的几句,直接而明确地表示了他对张之洞人品的赞颂,对张之洞“中体西用”说的褒扬呢?再者,桑文所说“曾国藩拯救名教则旗帜鲜明,……曾主张复兴理学,与陈寅恪的学术路径大异其趣”也可商榷——上文已指出陈寅恪既主张纲常名教永不改变,又主张复兴宋代学术、建立新宋学,与曾国藩的旨趣并无大异。第三,说“如以中体西用说来诠释,则其议论当与张之洞相等,而不能说近乎湘乡、南皮之间”,似也不妥——尽管陈寅恪与张之洞都主张“中体西用”,二者的精神实质也无二致,其具体议论、具体观点却不可能完全相同、没有出入,故准确地说,二者的关系只能是“近乎”,而不能说相等。  
     
桑文还说:“中体西用之说,经过数十年文化论争,偏蔽显而易见,无法空言坚持。陈寅恪岂能作茧自缚?[125]此说似乎没有顾及陈寅恪其人的复杂一面,即他在理智上能清醒地看到中国旧文化销沉沦丧的必然命运,在感情上却未能摆脱对此文化的无限眷恋。所以他才会说“诚知旧酒味酸而人莫肯酤,姑注于新瓶之底以求一尝”,才会明知“中体西用”之说的偏蔽而仍要“强聒而力持”,置作茧自缚的后果于不顾。  
     
傅璇琮《陈寅恪文化心态与学术品位的考察》在论及“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时,也强调陈寅恪与张之洞之间的思想差异,说“到了30年代,象陈寅恪这样的学者还恪守封建传统文化与政治体系,并说自己的头脑还停留在19世纪后期洋务派中体西用时代,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还引用了《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的一段文字(“自戊戌政变后十余年,而中国始开国会,其纷乱妄谬,为天下指笑,新会所尝目睹。……自新会殁,又十余年,中日战起。九县三精,飙回雾塞,而所谓民主政治之论,复甚嚣尘上。吾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盖验之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者”),说,“应当说,陈寅恪立论的基础与张之洞是不同的。张之洞是说中国根本不能实行民权政治,否则必定大乱:陈寅恪则具体说戊戌以后,政体虽然起了变化,但民主之说仅作为当权者玩弄的工具,而他又看不到今后民主政治的真正前途”[126]。但问题是“民主政治之论,复甚嚣尘上”云云表明陈寅恪既无视民主的实现是一个极其漫长,艰苦、曲折的过程,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专制主义传统的国家尤其如此,又对戌变法后50年的中国现实不做具体分析,将袁世凯称帝、封建军阀混战。蒋介石借民主之名行独裁之实等等,统统归罪于民主,他所要否定的并不是“民主之说仅作为当权者玩弄的工具”的状况,而是民主之说本身;“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云云又表明陈寅恪反对变革政体,实行民主;《审查报告》中关于“坚持夷夏之论”。“排斥外来教义”的思想(傅文同样避开了这几句)则表明陈寅恪确实是要恪守封建传统文化与政治体系。  
     
与邓文、桑文、傅文不同,王文承认陈寅恪是“中体西用”论者,但对其“中体西用”作了独特的阐释,认为陈寅恪说“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表明他及其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是“在社会层面取曾国藩的主张,以礼治规范凝成文化秩序,构成以独立自主的社群为多元社会的基底;而在政治层面,实行张之洞所主(张)的君主立宪制度,由此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所以它给陈寅恪以更高的评价,称之为“面向未来的自由主义史家”[127]。此说不仅涉及对陈寅恪的评价,而且首先涉及对曾国藩、张之洞的评价,尤需逐一加以讨论。  
     
王文说曾国藩主张“以礼治规范凝成文化秩序,构成以独立自主的社群为多元社会的基底”,其依据是这样一段文字:“曾国藩主张恢复礼治。他说:‘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无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其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其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处于‘四方多难,纲纪紊乱’之世,曾国藩主张以礼经世,通过‘以礼自治’,‘以礼治人’作为整合的资源,厘正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建立新的社会规范,使华夏文明摆脱失序状态,实现良性互动与新的均衡。”[128]此处所引曾国藩论礼的第一段文字出于《曾文正公文集》卷二《圣哲画像记》,其下文推崇以卫护纲常名教自任的顾炎武等人,说,“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褒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所引曾国藩论礼的第二段文字出于《曾文正公杂著》卷一《笔记二十七则·礼》,其下文强调“知本好古”、“以礼经世”,说,“故六官经制大备,而以‘周礼’名书。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礼善说辞者常足以服人而强国,战国以后以仪文之琐为礼,是女齐叔之所讥也。苟卿、张载兢兢以礼为务,可谓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近世张尔岐氏作(中庸论),凌廷堪氏作(复礼论),亦有以窥见先王之大原。秦蕙田氏辑《五礼通考》,……于著书之义例则或驳而不精,其于古者经世之礼之无所不该,则未为失也。”可见曾国藩的礼治主张与孔子以采的传统礼治思想并无二致,而与所谓“以独立自主的社群为多元社会的基底”、“建立新的社会规范”则风马牛不相及。  

王文说张之洞主张通过君主立宪制度“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有这样一段文字:“张之洞主张维护三纲五常,固然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主张,但却不必是政治保守主义主张。特别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劝学篇》‘西学之中,西艺非要,西政为要’的提法。……易言之,他的体用观也可以说是‘中学为体,西政为用’。那么在其‘君为臣纲’的价值理念下所能吸取的西政究竟是何种政体呢?……联系到张之洞在《劝学篇·正权》中关于法治优先于民主的阐述,认为‘俟学堂大兴,人才日盛’,然后可开议院的主张,可以证实他心目中的理想政体只能是英国的君主立宪政体,只不过他认为这需要假以时日,待条件成熟而已。1901年,他在《致刘坤一等》的函札中,更明确表示了他对西方宪政民主政制的渴慕与心仪。”[129]对此,需指出四点。第一,《劝学篇》明言“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130],可见其“西政”是指西方施政的各项具体事务,而不是指西方的政治体制。第二,《劝学篇·正权》的主题是“辨上下,定民志,斥民权之乱政也”[131],所以其中所肯定的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朝廷之法”,而不是现代法治观念。所以其中又视民主、民权为“乱阶”,予以否定,说“方今中华诚非雄强,然百姓尚能自安其业者,由朝廷之法维系之也。使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昔法国承暴君虐政之后,举国宗旨是“堂中所课,一切皆以昌明圣教为主义”,“今怨愤,上下相攻,始改为民主之国。我朝深仁厚泽,朝 无苛政,何苦倡此乱阶以祸其身而并祸天下哉?此所 谓有百害者也”[132]。因此其中根本不存在“法治优先 于民主的阐述”。至于议院,《劝学篇·正权》既说“凡 遇有大政事,诏旨交廷臣会议,外吏令绅、局公议,中 国旧章所有也,……何必袭议院之名哉”,又说“将立 议院欤?……此无益者”[133],故“必俟学堂大兴,人才日盛,然后可议之”云云显然只是一种托词,而不是真心主张开设议院。第三,张之洞在《致刘坤一等》函(即《致江宁刘制台、广州陶制台德抚台、济南袁抚 台、安庆王抚台、上海盛大臣》)中认为“下议院此时 断不可设。若上议院则可仿行”,而所谓“仿行”,并非像西方议院那样行使立法大权,并通过民主选举产 生内阁、监督内阁,而是仿明代“廷推”之法,变公民 普选为绅民以上各级官吏逐级“公举”,且“每一缺举 二三员”,最后由君主钦定[134]。这就变民主为君主, 阉割了西方立宪制的实质。第四,张之洞在《劝学篇》 中说“保国、保教、保种合为一心,是为同心。保种必先保教,保教必先保国。……我圣教行于中土数千年而无改者,五帝三王明道垂法,以君兼师;汉、唐及明,宗尚儒术,以教为政;我朝列圣尤尊孔、孟、程、 朱,屏黜异端,纂述经义,以躬行实践者教天下,故凡有血气咸知尊亲。盖政教相维者,古今之常经,中西 之通义”[135],又在《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中说“中华所以立教,我朝所以立国者,不过二帝三王之心法,周公、孔子之学术。今宗旨则不悖经书;学业则兼通文武,特以世变日多,故多设门类以教士,取其周知四国,博学无方,正与经传所载三代教士取人之法相合,看似无事非新,实则无法非旧”[136]。因此,张之洞的“中体酉用”是以“西学”之新瓶装“中 学”之旧酒,就实质而言,张之洞既是一个文化保守 主义者,也是一个政治保守主义者,他不可能主张通 过君主立宪制度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  
   
王文说陈寅恪及其祖、父三代主张在社会层面“以独立自主的社群为多元社会的基底”、“建立新的社会规范”,在政治层面通过君主立宪制度“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时,所提出的依据同样有待商榷。  

陈宝箴、陈三立在湖南创办的时务学堂,其《学约》有“中学以经义、掌故为主,西学以宪法、官制为归,远法安定经义治事之规,近采西人政治学说之意”之语,王文因此说,该学堂是一所“公开向学生讲授现代宪政的学堂”。但该《学约》明确规定,其办学宗旨是“堂中所课,一切皆以昌明圣教为主义”,“今设学之意,以宗法孔子为主义。……盖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他日诸生学成,尚当共矢宏愿,传孔子太平大同之教于万国,斯则学之究竟也”,其处理中学、西学关系的原则是“使学者于中国经史大义悉已通彻,根柢既植,然后以其余日肆力于西籍”、“专求其有关于圣教有切于时局者,而杂引外事、旁搜新义以发明之。……中国要籍一切大义皆可了达,而旁证远引西方诸学”[137]。由此可见,和张之洞一样,陈宝箴、陈三立也是以“西学”之新瓶装“中学”之旧酒,他们所创办的学堂不可能真正讲授西方现代宪政,他们也不可能主张通过君主立宪“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  

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曾说,袁世凯“一方面赞成君主立宪,欲他日自任内阁首相,而光绪帝仅如英君主之止有空名。一方面欲先修好戊戌党人之旧怨。职是之故,立宪之说兴,当日盛流……皆赞佐其说,独先君窥见袁氏之隐,不附和立宪之说”[138]。  

王文因此认为,陈三立“只是反对僭主袁世凯对于宪政的利用,而非一般地反对宪政”[139]。此说似可成立,但由此并不能得出陈宝箴、陈三立主张实行宪政,通过宪政“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的结论。何况,从陈三立(巡抚先府君行状)看,陈宝箴最服膺曾国藩,而曾国藩虽办洋务,却以卫道自任;陈宝箴之所以在湖南实行“新政”,是因为“国势不振极矣,非扫敝政,兴起人材,与天下更始,无以图存”,也就是和张之洞一样,实现“新政”是为了救亡图存,为了保种、保教、保国;此一愿望未能实现,“俯仰之间君父家国无可复问”,陈宝箴、陈三立便“往往深夜孤灯,父子相语,仰屋唏嘘”,陈宝箴临终还“懃懃以兵乱未已,深宫起居为念”[140]。如此思想状况,如此情感心态,也不可能主张实行宪政,通过宪政“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  

陈寅恪曾在《挽词》中说,“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141]。王文因此认为,陈寅恪这是在“慨叹当时清廷君臣上下昧于世界大势的颟顸无知,为他们一再延宕实行立宪而扼腕叹息”。此说似乎也可成立,但从“沉酣”二句可以看出,陈寅恪真正为之叹息的并非“延宕实行立宪”,而是由于“延宕实行立宪”而错过了救亡图存的时机。而从《挽词》中“依稀廿载忆光宜,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回首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数句更可以看出,陈寅恪的思想状况、情感心态与其祖、父相同,他也不可能真正主张实行立宪,通过宪政“实现中国社会的转型”。  

陈寅恪曾在《柳如是别传》中说:“几社诸名流之宴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分,其大部分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羁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所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座谈会也。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盖河东君夙慧通文,……继经几社名士政论之薰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142]王文因此认为,“陈寅恪高度评价这一政治社会形成的意义,显露出他与古典自由主义的渊源关系。……陈寅恪的政治社会观念上承孟德斯鸠,包含公私生活两个领域,既有为政治权力设 置边界的消极意涵,也包括参与公共事务,透过民间结社、舆论影响对国家政治决策施加影响的积极意涵”[143]。但上引《柳如是别传》那段文字中出现的“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以及其下文中出现的“沉湘复楚之志”,却表明陈寅恪所要表彰的是中国古代的君臣大义、纲常名教,而与西方现代的自由主义(无论是消极的“为政治权力设置边界”,还是积极的“透过民间结社、舆论影响对国家政治决策施加影响”)南辕北辙。  

更值得注意的是,王文对陈寅恪“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的阐述,关注的是社会、政治层面(所谓“多元社会”、“立宪制度”),这显然与陈寅恪的本意相去甚远。陈寅恪在《审查报告》中提出他的“中体西用”观时,其原话是“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故其直接论述的是“学”,是文化、思想,而不是社会、政治。更何况《审查报告》的主旨是“对输入之思想……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这正与曾国藩《讨粤匪檄》之“卫道”(《曾文正公文集》卷二:“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序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祟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唯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籍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张之洞《劝学篇》之“保教”思想相近,主旨相同,足以说明陈寅恪确实是如他自己所说,是“‘以新瓶而装旧酒’者”(而王文却硬说陈寅恪是“用旧瓶装新酒”[144]),他和曾国藩、张之洞一样,是鲜明而坚定的“中体西用”论者,根本不可能放弃夷夏之论,接受外来教义,主张自由主义,主张中国社会文化的转型。  

王文一方面将陈寅恪关于“学”即关于文化、思想的论述直接理解为关于社会、政治的论述,一方面却又认为陈寅恪的“中体西用”说“分离了体用”、“隐含道器分离、政治文化两分的预设”,并说,这种“中体西用”说的源头是顾炎武,“顾炎武首先区分了政治与文化。这就是他在《日知录》卷十七‘正始’条关于‘亡国’与‘亡天下’著名的区分。……顾亭林认为,权力的转移只是掌权者的事,只有文化的盛衰,因为关系到天下的兴亡,才是匹夫有责的事”[145]。那么,《日知录·正始》的实际思想如何呢?首先,《正始》认为“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认为魏晋清谈使“教沦于下”,因而既造成“亡国”的恶果,也造成“亡天下”的恶果。可见它虽然认为“亡天下”与“亡国”就责任者范围的大小而言有所区别,却并不认为“亡天下”与“亡国”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其次,《正始》认为魏晋清谈之所以造成“教沦于下”与“亡国”、“亡天下”的恶果,是因为“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亡其父而事其非君”,即“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这就是所谓“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就是所谓“大义不明于天下”。可见此处的“仁义”或“大义”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忠孝,是名教。也就是说,《正始》所说的“亡天下”既不是指民族或国家的沦亡,也不是指一般中国文化的沦亡,而是特指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即儒家所倡导的纲常名教的沦亡。复次,《正始》认为背弃忠孝大义,背弃纲常名教,人就必然“人于禽兽者”,而与禽兽无异。这就把忠孝大义、纲常名教提到了人的本质的高度,提到了区分人与非人的根本标准的高度。所以它强调“邪正之说不容两立”,强调“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认为任何人都有责任保卫此忠孝大义、纲常名教。也就是说,所谓“保天下”,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并不是要人人挺身而出保卫国家、民族,保卫一般中国文化,使之免于沦丧,而是要人人挺身而出保卫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即忠孝大义、纲常名教,使之免于沦丧。明确了这三点,便可知和张之洞一样,在顾炎武那里,“保教”、“保天下”也就是“保国”,他并没有像王文所说那样区分政治与文化。顾炎武是如此,陈寅恪也是如此。上文已指出,韩愈《原道》突出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将道德政治化,将政治道德化,融道德与政治于一体的特征,陈寅恪推崇韩愈,推崇《原道》,强调排斥外来教义,卫护纲常名教,就是继承了这一特征。所以其著作论述的是文化、思想,其内心却有着对社会、政治的深刻关注,他对旧时代(亡清)的怀念、对新时代(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的否定(详下文)便表明了这一特征。他强调“纲纪理想本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以保存”,强调“近数十年采,……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来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更是对体用分离、政治文化分离之说的明确否定。
沙发
 楼主| wtx 发表于 07-10-22 11:06:38 | 只看该作者
有过的饿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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