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李零,1948年生,山西武乡人。 北大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考古学、古文字、古文献 及先秦两汉思想和历史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方术考》 、《放虎归山》(杂文集),编有《中国方术概观》、 中国兵书名著今译》,译有《中国古代房内考》等。这 篇“卜、赌同源”是李零教授1996年夏访美期间为 读书》杂志所撰《方术四题》之一,《国风》征得李教 授同意,转载以飨读者。 卜 赌 同 源 (《方术四题》之三) ·李 零· 人类有两大劣根性,一是嗜赌,一是嗜毒,放之则不 可收,而禁之又不能绝,很令人头疼。但卜、赌同源(同 数术有关),药、毒一家(同方技有关),它们对理解方 术却是很好的例子。 我们先讲卜和赌的关系。 在《方术四题(一)》中我们已经指出,数术的主体 是占卜,而占卜又有三大类型、许多门派。这些不同形式 的占卜,有些使用工具,有些不使用工具;有些是随事而 卜,有些是按固定的程序推演,显得很不一样。比如式占 用式,龟卜用龟,筮占用策,都是随事而卜并使用工具; 而择日就没有工具,全靠查日书(古代的“黄历”),什 麽日子好,什麽日子坏,都是事先规定。它们流行的程度 也不一样。历代官方控制较严的,主要是那些带“高科技 ”色彩因而形式也比较复杂的占卜(如占星和式法中的某 些种类);而民间偏爱的则是那些速成立决、简便易行的 占卜(如择日和测字算命)。 在古代的各种占卜中,有些形式复杂的占卜常常予人 以“科学”外貌,让人觉得好像“人机对话”,似乎有一 种真实的计算过程包含在内(而且更迷人的是,它还让你 觉得冥冥之中若有神助,好像“人神对话”)。而占卜也 确有数学原理,特别是与概率有关的原理。所以古人认为 占卜也是一种“算”,而且是更重要的“算”(即“内算 ”)。例如古代兵家有“先计而後战”的成说(见《汉书 ·苏文志·兵书略》权谋类小序),他们所谓的“计”, 也叫“庙算”,其实就是拿一堆小棍(算、筹、策),按 “本事七计”比较敌我,视双方得算之多寡以定胜负( 孙子·计》),它和易算在形式上就很相像(两者都用 筹策,都是预测)。我国古代的算术书如《算经十书》, 其中也有不少内容是和占卜有关。例如著名的《孙子算经 》有推算生男生女的口诀(我家乡的农民,有人会背这个 口诀)。但“相像”并不等於“相同”,仔细比较,你会 发现,哪怕是最复杂的占卜,在道理上也很简单,其实和 杯□〔王交〕类型的占卜(用小竹板掷地,视其正反俯仰 ,以定吉凶,类似球赛开场前抛硬币定场地)并没有两样 。例如六壬式用“转位十二神”,视其转位加临以定吉凶 ,就和我们玩的击鼓传花是一个道理;算卦也和小孩玩的 “剪刀、锤子、布”差不多。它们的共同点都是拿人为的 随机组合模拟天道人事的随机组合,再现“机运”。 杯□类型的占卜,从形式上看,好像很简单,但它已 经包含其他占卜的基本原理。例如第一,它是出於(或 迫於”)行动需要或心理需要做出的选择。比如一个人 “临歧而哭”,如果不打算“坐以待毙”,就一定得拿个 主意出来,不管哪条道,先挑一条出来,哪怕是“误入歧 途”,“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古人说占卜是用来“决嫌 疑,定犹豫”(《礼记·曲礼上》)。第二,它是在行动 之前预卜未来,带有预测的形式。近来人们多说占卜是 预测学”,但这种“预测”并不是周密计算、深思熟虑 的结果,而只不过是撞大运、走著瞧,往往都带有猜谜射 覆、押宝赌胜的性质(猜谜射覆,本来就属於占卜;而押 宝赌胜则属赌博),其实更准确地说是“猜测学”。第三 ,它以正反俯仰定吉凶,正可代表猜测的基本类型。因为 任何猜测都有两种可能,即“中”或“不中”;即使机率 分配复杂化,出现多种可能,也还是逃不出这两大类。卜 辞多取“对贞”,筮家常言“覆变”,古人喜欢讲一正一 反、一阴一阳,工对如诗的“辩证法”,我想都与此有关 。这是所有占卜共同的特点。占卜的复杂化,主要是配数 配物的复杂化,机率分配的复杂化,基本原理并不复杂, 主要是一个“猜”字。其所谓“神机妙算”、“臆则屡中 ”,只是猜中的机会比较多(比一般的人多),它和科学 家追求的“可重复性”和“必然律”正好相反,要的就是 “不重复”和“或然性”。科学不允许例外,而它的例外 却很多,往往都是一次不灵再占,这种方法不行就换另一 种,各种方法交替进行、反复进行。这样一来,当然彼此 撞车的事也就很多,少不了要编造各种解释自圆其说(读 者可参看《左传》、《国语》中的占卜事例)。 对了解占卜,赌博是最好的钥匙。例如在《中国方术 考》中,我曾讨论过古代六博和式占的关系,指出“赌博 ”这个词,所谓“博”和六博有关,而六博又是模仿式占 ,说明占卜和游戏、游戏和赌博有密切关系。最近,尹湾 汉墓出土了一批数术类简牍,其中有一件木牍,上面画著 博局图,图上标有与许博昌口诀(出《西京杂记》)类似 的词句,看上去同普通的博局没有两样。但这个图上标有 六十甲子,下面所录是择日之辞,显然又同占卜有关。这 对我们的看法是进一步证明。 赌博和游戏有关,这在全世界是普遍现象。比如在我 们的语言中,“赌”指押钱,“博”指游戏。所谓“赌博 ”就是押钱赌胜的游戏。同样,西语中的“赌博”也是这 个意思,并且他们的“赌博”(gamble)和“游戏 ”(game)还是同源词。现在我们讲的“游戏”,范 围很广,有些是拿动物斗著玩,如斗鸡、斗蟋蟀、赛狗、 跑马、斗牛皆是;还有些是人类本身的竞斗,如各种力量 型、速度型和对抗型的比赛,以及棋牌类的斗智。这些游 戏,除了“坐山观虎斗”式的斗鸡、斗蟋蟀,凡是有人参 加(哪怕只是作“御手”),几乎都可归入“体育运动” 。体育在现代是人类宣泄感情的重要渠道(“宣泄”(c atharsis)这个词既有“排泄”、“发泄”之义 ,也有“净化”、“升华”之义)。虽然大家都说“奥运 精神”是和平、友谊的象徵,但参赛选手和观众却往往走 火入魔,每每是拿比赛当假想战争,狂泄其爱国热情。大 家对体育那麽投入,除去对竞力斗智有瘾,还有一大刺激 ,就是对机运的追求(人们对对抗性越强、结果越难预料 的比赛兴趣越大,比如足球)。无论你在它上面押不押钱 ,赌博心理都少不了。更何况很多体育项目(如拳击、赛 马),特别是棋牌类型的游戏,它们和赌博的关系一直很 密切。 古人禁赌很凶,如朱元章是以“解腕卸脚”为罚,但 止不住。其中一大麻烦就是禁赌不能禁游戏,或禁某些游 戏不禁另一游戏(如庾翼禁樗蒲不禁围棋,薛季宣禁蒲博 不禁比武)。所以罚归罚,过不了多久,又是接龙斗虎, 呼卢喝雉,风头更健。同样,现代社会也是这样,比如中 国大陆和台湾,设赌都是非法,但两地都不禁彩票(其实 彩票才是正宗的赌博),搓麻赌牌家有之,赌风比公开设 赌美国还甚(美国只禁小孩入赌场)。 在人类的各种游戏中,赌博是最靠运气的一种。它和 专门捕捉机遇的占卜有缘,这一点也不奇怪。比较二者不 难发现,它们对概率的设定,对机运的追求,从工具到方 式到心理都酷为相似。比如杯□类似骰宝,式占类似轮盘 赌,抽签问卦也和摸彩票是一个道理。今人或用扑克算命 ,古人也拿赌具测运。例如《晋书》载慕容宝与韩黄、李 根樗蒲,“曰:‘若富贵可期,频得三卢’,於是三掷尽 卢”,就是以赌为卜。赌博是一种金钱搬运术。它之所以 吸引人,让你心甘情愿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放到别人口袋里 ,原因是它也可能把别人口袋里的钱乖乖送到你的口袋里 ;赢了固然可能输,输了也还可能赢——在机会面前人人 平等。赌场为了吸引人,对胜率的设定有一套学问,输得 太多没人来,赢得太多没钱赚,奥妙是使输赢相济,产生 “周而复始的间歇性刺激”,令赌客著迷,“嗔目贾勇” ,“旁若无人”,“花甲老人也似脱缰野马”。赌客输赢 无常,没有永久的赢家。永久的赢家只有庄家。《东坡志 林》说:“绍兴中,都下有道人坐相国寺卖诸禁方,缄题 ,其一曰‘卖赌钱不输方’。少年有博者以千金得之,归 发视其方,曰‘但止企头’。道人亦善鬻术矣,戏语得千 金,然未尝欺少年也。”把这一点讲得很清楚。但为什麽 还是有人乐此不疲?我想除去人们对金钱的贪欲,还在於 它对人类竞争的模仿相当逼真,抓住了人性的弱点。我们 在上面讲占卜没有“可重复性”,然古今中外信之者众, 这和赌博是同一个道理。它们都是利用人类固有的“机会 主义”。 “卜、赌同源”不仅对了解古代很重要,就是对了解 现代也有帮助。因为即使是在二十世纪科学昌明的现代, 人类也并未告别占卜,仍在许多方面保持著古老思维。例 如现在要问刮风不刮风、下雨不下雨,我们有以卫星云图 为据的天气预报,比殷墟卜辞不知强了多少。但要预报地 震呢,把握就不那麽大,至少是不敢二十四小时一报。其 他测不准,又等不了,少不了连蒙带猜的事还很多,比如 股市行情、战争长短、足球胜负,所谓预测,虽然有点根 据,但和占卜也差不了多少。 足球胜负难以预测,原因主要在於它的预测对象是人 :人的心眼太活,人与人的对抗变量太多(即使分级分组 ,也得靠抓阉)。其实人类的大部分社会行为都多多少少 与之相似。比如军事学家在这方面就比较坦率,孙子说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势》),克劳塞维茨 说“战争在人类各种活动中最近似赌博”(《战争论》) 。政治家虽然脸皮比较重要,但也常常是拿赌气不服输也 不认错当“坚毅性格”。况且现代社会作为商业社会本身 就有赌博性。美国人经常说他们的经济学家是糟糕的天气 预报员。同样,民主社会的选票有时也像彩票。这些都使 社会科学,特别是带应用和预测性质的社会科学仍大有巫 风。 现代历史学家都很重视史实积累中的因果关系,这与 古代占卜也有相通之处。古代史、卜同源。我们读《左》 《国》一类古史,当不难发现,古代吏官都擅长占卜,好 作预言,史实与谶言经常互为经纬。他们记史虽然是以 现在”作观察点,向上追溯,主要是“向後看”,这和 占卜都是“向前看”好像不一样。但史家讲“前事不忘” ,下文是“後事之师”;占家貌似“三年早知道”,其实 也是“事後诸葛亮”。两者同样都有“瞻前顾後”的性质 。古代的史册和占卜记录都要存档。史家讲今之某事,总 是喜欢追述前因,说是“昔者如何”,好像文学家巧设的 伏笔。他那个“昔者”就是从旧档里面翻出。同样,史家 讲预言,也有不少是从过去占卜记录倒推。例如我们都知 道,商代的甲骨卜辞通常是由前辞、命辞、占辞、验辞而 构成。所谓“验辞”是以後事覆验前占。这样的“验”本 身就是因果链。《左传》讲懿氏卜妻敬仲,预言陈氏之大 。《史记》载太史儋见秦献公,预言周秦分合。这些几百 年跨度的“大预言”,讲得那麽有鼻子有眼,其实就是倒 追其事。讲话时间是在结果点上。 现代历史学家讲历史因果,每从结果反溯原因(有各 种理论,如所谓“反事实分析”)。这不仅是古代史官的 遗产,也是古代占家的遗产。 研究古代占卜史,占法的研究固然重要,但心理的研 究更重要。记得小时候我对有件事总是感到神秘,这就是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越是期望成功 ,成功越是盼不来;越是担心失败,失败越是躲不开。後 来长大了我才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何人类 行为,都有“人”和“机运”捉迷藏、“人”和“机运” 相适应的问题。占卜这件事,卜求机运只是一半,还有另 一半是心理问题。比如一件事,成功失败,机率各占一半 ,你有两种准备(胜负估计各占一半)当然比较好,心理 感受往往是不赔不赚(与期望值相当);但更好是“花开 花落两由之”,这样你会对失败感到当然,成功感到意外 ,好像占了大便宜(高出期望值百分之五十);最不好就 是一门心思光想赢,赢了觉得不够本,输了觉得太冤枉 低於期望值百分之五十)。虽然从道理上讲,心理期望 不会改变机运本身,但心理的改变可以影响到行为,行为 的改变又会影响到结果(比如在体育比赛中这对临场发挥 就很重要)。它对机运本身也不是亳无影响。 占卜的初衷本是预测未发生之事,但结果却往往是一 种心理测试。例如比较商代卜辞和西周、战国的卜辞,我 们不难看出,它们在形式上是不太一样的。商代卜辞有验 辞,而西周和战国没有,反而多出表示愿望和可能的“思 ”(义如愿)、“尚”(义如当)等辞。後者对占卜的灵 验与否好像已不太关心,更关心的倒是愿望的表达。特别 是战国卜辞,明明人已病入膏肓,卜人还要追问不休,简 直就像乞愿书。战国时弋的占卜,往往求愿胜於卜疑,特 别是一般老百姓更是如此。只有荀子这样的聪明人才看得 比较明白,他说:“卜筮然後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 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 为神则凶也。”(《荀子·天论》我想,即使是从心理学 的角度讲,他的态度也比较对头。我们有疑未决,不妨猜 猜,果然与否,别太当真。如果一定以为“心想”就能 事成”,事情可能反而成不了。 中国人到美国,这景不游,那景不游,赌城(拉斯维 加斯和大西洋城)却往往是必去之处。有人要想做点心理 测试,那里是个好地方(比如看看自己是不是“干大事” 的材料)。占卜之奥妙尽在其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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