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我们的领座员

历史学家：我们的领座员
文／郑实

　　世界上有许多幸福的职业。在我看来历史学家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和其他辉煌的职业一样，它那庞大的队伍中也充斥着相当数量的平庸之才，步履维艰终其一生要把饭碗“进行到底”。但碰巧进入了历史学巅峰窄门的才华之士，却能像那个解牛的庖丁般自信而优雅地穿梭于千年海洋，怎能让人不羡慕又嫉妒？
　　然而当我们把这些佼佼者的话语集中在一起，就会发觉所有的自信都有一个底线：历史是高悬的天空，而人类的智慧只是一汪汪小水池，在极力将它变幻莫测的景象映照出来而已。我们可以看到万里无云的太平盛世，或者雷电交加的战争图景，以及令人胆寒的阴谋、掠夺、杀戮，但复杂表象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只有莫衷一是的猜测。
　　历史学家们建构学派，从语言学、生物学、甚至物理学中旁征博引，画图、列表，像勤劳的公蚁不懈地肢解材料，堆建自己的一席之地。好像各自的指纹一般，没有两个人操着同样的声音表述历史。每一潭浅浅的水湾都相信自己映照了真实的天空。对爱好传奇的人，历史是可以用想像填充的戏剧，我们只知道人物和结尾，情节的起伏则任你天马行空。对于有强烈逻辑感的人，历史为各种繁复的因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历史是一只宽厚的大筐，容忍了这么多相互矛盾的真知灼见，成就了如此多将与它同在的名字：奥古斯丁、维科、孔德、斯宾格勒、汤因比、克罗齐……他们是历史与人类的才智碰撞出的火花，划破了贫乏、偏见和无奈的漫漫长夜，将更广阔的参照植入了我们的现实。或许这才是历史学对普通人的意义所在，重要的不是评判谁的理论离历史真实更近，而是谁能帮助我们离愚蠢更远。
　　真正的历史学从不只是在书斋里搜故纸堆。虽然对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来讲，攀爬的路很窄，但对大众来说，人生的每一时刻都有与历史的接口。而历史学家所做的工作之一便是在那里像领座员一样等待为你领路。“历史使人们认识到，在人类的事物中，是没有终点的，不存在可以达到的静止的尽善尽美和不能再高的智慧……无论我们抱有什么信念，甚至我们认为最为重要的信念，它多半不可能永久维持下去……过分肯定必然性，是当今世界上许多最坏的事情的根源，而且这正是历史的沉思所应当给我们纠正的东西。”（罗素）“因为人生是有涯的、不完全的，同时也是不可能完全的，所以他就必须通过时代的变迁才能领悟到永恒，这也是他达到永恒的惟一途径。”（雅斯贝斯）正因为历史的宽广，人们才得以借助它看清楚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历史的热情就是珍惜现实，探索历史就是捕捉自身的本质。历史是丰厚的馈赠，看不见的资源。
　　当然，历史从不是教师或者白衣天使，以看护、引导人类为己任。反思历史，常常使我们发现，今天是历史枪膛中射出的一颗子弹，是历史铁轨上行驶的列车——在历史的惯性中，现实很少有选择命运的机会。历史为我们的生活搭建了舞台，自己却躲到幕布的后面摆弄个不停。当前台的木偶发现自己被无形的大手操纵、戏弄时，许多人选择了忘却。假装已经割断了控制自己的提线，假装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假装自己了解自己。这种故作姿态所孕育的平静迟早会被粗暴地打断，历史将突然横插进现实，用它的霸道、残忍、血腥撕碎所有的庇护所。然而，从一次次历史的狂轰滥炸中幸存的人们，最想做的却依然是忘记。
　　历史学家是以记忆为职业的。他们必须像石头一样拉住那些企图抛下过去的重负、生活在轻飘飘的自我陶醉中的人们。也许这是违背人类天性的——忘记、逃避或许才更符合人性的本质。历史学家在这种时候无疑是个带有悲剧色彩的角色。他们是凡人，却要充当先知。所以罗素悲观地说，“如果一位先知在东方出现，他就会被消灭；如果一位先知在西方出现，在东方就不会听到他的声音，而在西方他会名声扫地。”与这种哀叹相矛盾的是，历史研究著作仍然汗牛充栋。当然，真正具有价值的东西总是静静地躺在喧嚣之中，人们要拨开厚重的沙砾才会见到一点点散落的金粒。那沙子可能是各种使人舒适的东西，有时是色彩斑斓的陈词滥调，有时是空洞无物的允诺，有时是看似深奥的理论。而金子是因人而异的。对历史感兴趣的人，也许在这本《历史的话语》中就会有所发现，比如我。

辛苦，真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