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至70年代的后期,我已将自己在课堂上的讲稿逐节修正,一步一步接近于现有布局。中国通史的原始资料不能脱离《二十四史》。可是这丛书篇幅浩繁。以北京中华书局所出标点本言之,虽醒目易读,也有76000余页,即一个学者不务他事专心每日读50页,也要四五年,井且当中很多天文地理孝子节妇的记录与今人甚少关系。《资治通鉴》也用《二十四史》作蓝本,只是将分列在本纪、列传、志各处的节目再加以不见于上篇幅之资料剪裁连缀成书,其弊也仍是过于支持传统社会的价值。《资治通鉴》英译为Comprehensive Mirror for Aid In Government,再直译回来即是:“用以资助于行政的一面完全的镜子”,这当然不放弃传统道德的立场,而司马光本人就卷入了王安石改革中的游涡,他的观念免不了一个历史“应当如是”演进的偏见,而不及于我们亟欲知道“何以如是”展开的因果关系。
毛泽东犹且如是,我怎敢想望由我的文字使中国改变?况且历史从业员的工作只是报导已经发生的情事之前因后果,不及于筹划未来,事实倒是这样的:我刚将《中国大历史》整顿组织就绪,时值1981年间,正不知如何收篇,而中国领导人正在提倡“摸石头过河”,关于他们改革的新闻,经常在美国报纸杂志里出现。这种趋势和征象与我私下想像中国历史和西洋文化汇合,以商业组织代替过去农业组织之体系,逐渐进入以数目字管理的诸条件符合。这种种条件不由我创意,而源于英国研究17世纪的专家克拉克(Sir George N.Clark),他认为英国在光荣革命后进入这境界。将一个农业国家蜕变而为一个工商业国家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常用的一个隐喻:有等于一只走兽蜕化而为飞禽。以英国的农业基础、社会习惯和法规传统而能使银行开设于乡镇之间,土地能随意典买抵当,各地创建付费公路(turn-pike),人口能自由移动,17世纪之前已是不可思议。只因为日子久了,我们以为英国历来如此。想像不到要将这样一个国家当作一个城市国家那样的处理,以货币作管制全民的工具,不可能避免一段奋斗。本书有10页左右的篇幅介绍西欧国家进入这境界的程序。中国是否已进入这境界,读者一望可知,至于中国应称目下的体制为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我主张让摩登学究去争辩。
我们该如何说明周朝末年的大混乱?我们该如何解释此中矛盾;一方面有人在劝说所有的王侯与政治家要具有恻隐之心,要和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on)一样的慈悲为怀,另一方面却有人提倡只要目的纯正, 便不怕手段不纯正,以致施行马基雅弗利(Machiavelli)式的政治现实主义,弄到焚书坑儒,而这些事迹都发生于基督降世之前百年。
秦之体制既成流线型,法家思想即构成其意识形态。虽然它站在人性为恶的立场.可是也认为人类的可以集体为善。这种信条与19世纪德国历史家特莱澈克(Henrch von Treitschke)的理论,极为接近。也因它的“现代”色彩,中国法家有时令西方读者倾折。他们的法治观念不为传统习惯、古代特权、流行的道德观念、家人亲疏,或甚至恻隐之心所左右。法律代表君主的意志,必为成文法,必须详尽而无疑义地写出,而且不打折扣、不分畛域地强制实施。因为他们站在唯物的立场,又以国家之富强为不二法门,因之无从创制西方式的民法。只是在基督尚未出生之前数百年,他们即在鼓吹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必在当日人士之心目中造成一种平等的观感。法家也自认为承奉自然法规,他们以为法律一经公布,从此君王有如车轴,不动而能行,百官则如车之辐条,随着车轮运转。以今后两千年中国官僚政治的作风看来,这样的拟寓不能算是全不正确。
这些传说可能永远无法证实。可是仅以现今的资料,参观者也可以凭他们所见,在历史上作一肯切的断定。如果秦始皇完全相信超自然的力量,那么他为何不以大规模的人像代替数目众多的兵俑?为何不用超人的神像,每座几丈高,有如今日犹俯视阿斯旺水坝(Aswan Darm)的努比亚(Nubian)大神像?或者制造出来三头六臂,有如印度教的传统?实际上陶塑兵俑大可以成批用翻砂的模式依样制成,有如大流士之听政所(Darius’Hall of Audience)前的浮雕像,甚至如康士坦丁大帝凯旋门(Arch of Constantine)上个个千篇一律、生气全无的人像群。
这三位昏君都被弑。刘子业如果真替姐设男妾,在男重于女的社会里当然不能逃避谴责,可是暴露他举动之荒谬,乃是在他被轼之后提出,并且文中还讲到他写的字不工整,这也算作他无德君临天下的表现。山阴公主提到的两性平等,不论其是否真确,看来其主张已远逾5世纪中国习惯的尺度。我们既曾听闻到法国大革命时,皇后玛丽安东尼“没有面包何以不食糕饼”的故事,则难能不怀疑晋惠帝司马衷之何不食肉糜。这两段故事距离1500年,只是内容太过于相似了。另外我们也很难认为第三个被弑的萧宝卷以莲花在室内地上设计为不道。如果他的创作确如史书之所描写,我们只能欣赏其独具慧眼的风格有如波提切利(B0tticelli)所画的美人—一她在《爱神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中的姿态,只是富于中国情调罢了。总之,艺术家的创造力和专制魔王的狂妄,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
只是机警的读者不难一眼看出,这体系与时下西洋所谓“互相制衡”(checks and balallces)截然不同。李唐政府体制之内,没有任何构成的因素代表选区(constituency)的利益;因此一种独立的司法机关不可能在这样的根基上出现。不论唐太宗李世民如何的开明,他的政府无可避免为一种专制体制。只不过因为儒教的纪律,促使当今天子在内部制造了些许监督方式来警惕他本身。史籍里曾记载李世民有一次与臣下商议之后怒气冲冲的自营自语:“有朝一日我要杀掉这老农夫!”他的皇后问他何所指,原来心直口快的魏征,因为皇上的宽容,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举御前的错误。这次皇后机灵应变,趁换着朝服时,庆贺至等有此不怕死的忠臣,实为社稷之福。可是这故事也暴露李唐政体的合理化,其立场至为窄狭。它代表着皇帝之意志力,乃是一种人身上的品德,而非组织结构上之力量。
当朱棣于1424年逝世时,皇位由太子朱高炽袭承。不到一年,后者也相继驾崩,接位者为第5个皇帝朱瞻基,当日不过26岁,他曾受极好的儒家教育,御前也有好顾问,在个人讲,朱瞻基不乏对国事判断的能力,在明朝皇帝之中可算难得。他的艺术天才与宋朝皇帝赵佶相比,尚可能较赵佶为优。今日他的作品可见于美国麻省剑桥的福格博物馆(Fogg Museum)、堪萨斯城的勒尔生美术馆(Nelson Gallery of Art)和纽约之大都会美术博物馆等处。朱瞻基与宋朝优柔寡断的君主不同,要是事势需要的话,他既可以极端的强硬,也可能极具决心。
我们是否把一个时代批判得过度?如果我们的目的只在叙述18世纪,那可以说立论过于苛刻。要是不脱离18世纪的眼光,本来我们也可以循着欧洲的启蒙运动,赞扬中国为社会上和谐的好榜样,或者像法国的重农主义者一样,相信中国人总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要紧之处,再不然又可以学着当日的技工,欣赏着各种中国式(chinoiserie)的物品,从柚木桌椅上的镂空雕刻到几尺高的漆器花瓶。其外表有如绸缎之精美。可是片面的优雅高尚只引起另一方面的危机和危险。公元1800年距鸦片战争只40年,那一天来临时,中国和满洲的士兵要用过时的梭标与大刀对付一群以540尊火炮摆在16艘船舰之上渡海而来的敌人。以后尚有接着而来的150年苦难事迹,这些事迹也都是源于同一基本原因而产生的压力与紧张性,一路下去终至于文化大革命。外间的观察者看不清其来龙去脉,所做分析,才会以“疯狂的根源”(Root of Madness)为题。
今日有了150年的纵深,我们对鸦片战争以前的一串行动有可能和前人不同的看法,虽说基本的事实并未变更。先说钦差大臣林则旭,他也可以算是采取了主动。他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信吁请英国自动停止鸦片贸易,抄写了约20份,见遇有任何欧洲的船只西返,即给予一份,请代投递。可是他没有把英国纠集船舰即将远征中国的消息放在心上。他以为英人之举动不过恫吓。他一方面查诣询华特尔(Emeric de Vattel)所著《国际公约》(Law of Nations),另一方面他又依着中国的官僚习惯执法起来,将以前虽在书上见诸文字但始终无人注意的条文一时雷厉风行,照字面上不打折扣.而且执行的办法仍是“集体的责任”。也就是说他处置犯者时,分门别类(例如视所有英国人为一个集团),只图适应官僚系统之方便,不顾对各个人内在的公平。义律(Charles Elliot)当然无意将争执和平解决。他劝英商将鸦片交付与他,因为他是英国的商务督办,经过他转手之后,钦差大臣没收和焚毁鸦片就要向英国女皇负责。自是构成了以后取赔600万银元之根据,列入英国向中国要求战后赔款2100万元之一部分。道光皇帝(本名晏宁,1821—1850)在位处置问题不能说是持正。他对臣下的要求超过他们能承办之能力。他起先鼓励他们冒失从事,一到事情做坏,又毫不犹豫判各人死刑,虽说一般情形其判决按传统递减为充军于边疆。
清朝之内向和缺乏对外竞争性尚不及明朝。不过承续着明朝,它也接收了前者很多性格。维持着亿万农民安居就业和上万官僚宁静在职,缘于一种精微的平衡。为保持如此之平衡,清朝也不仅对财政作更大的更革和寻求科技发展。自此我们也可以注意,鸦片战争失败之后,清政府并未组织一调查委员会事后决定事体发生的情形与各人的责任。没有派官员出国考察,也没有在组织上作任何更改。美国官员愿意供给制船造炮之蓝图,被完眼谢绝。南京条约和附约里各种苛刻的待遇,满人汉人的官僚都接受。倒是内中提及今后两方的文书要用平等语气来往,开“夷人”随意置啄之门,反而使他们不安。耆英与英国的璞鼎查(Sir Henry Pottiiger)接触谈判,他给道光帝的报告,继续轻视西方的国体组织,将它们缺乏中国式之门面一致即当作无道德品格之证据。对中国多方面的缺陷,一字不提。
但是1860年以后太平军失去对内地省份之控制,尚死灰复燃,将叛变引伸到长江三角洲沿海一带,苏州、杭州,宁波与上海为争夺的地区。这区域的丝绸工业遭受打击。也是在这一段战争期内,曾国藩手下之李鸿章从此露脸。他仿效湘军体制,在他出身的安徽省组织一支淮军。满清对英法战事结束,“常胜军”也参加讨伐大平军。他们原来是上海商人组织的自愿军,以西方人为军官,用以保卫本地。至此由列强赞助,正式为政府军助战。他们的功绩树立了美国人华德(Frederick Townsend Ward)和英将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的浪漫声名。有了他们襄助,李鸿章肃清了东部沿海地区,使曾之湘军于1864年7月收复南京,洪秀全于事前服毒自杀。肃清太平军在福建之残部于次年完成。即是最后这一段战事,也与美国内战四年时间相埒,而中国之内战死伤人数更多②,而解决的问题反少。
1861年北京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对待外国使节,管理因条约而产生的各种事务,与旧式的部院同时存在。又设同文馆,教授外国语言,不久其他类似的学馆也开设于各通商口岸。辉登(Henry Wheaton)所著之《万国律例》(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于1864年译成中文,由总理衙门刊刻成书。与太平天国决战之最后几年内,中国以学者出身而总管军事之人物对轮船及新式器具有极深刻印象。所以一到太平天国剿平,曾国藩、李鸿章和另一湘军领袖左宗堂都借着他们在各处为总督的地位,于南方大城市设立机器局和造船厂,其器械由海外购来,也雇用外人技师。至1870年后与欧洲各国关系再度恶化,这种举措亦并未终止。轮船招商局设立于1872年。一群中国学童被派在美国留学。开平煤矿始于1876年,在天津附近。这期间内,中国城市也开始有电讯的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