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识:1995年底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国家主义、政治和考古学实践(Nationalism, Politics and Practice of Archaeology)》,旨在讨论考古学在意识形态中的作用。其中关于中国的部分收录了童恩正先生的〈中国考古学三十年(Thirty years of Chinese archaeology, 1949-1979)〉和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先生的〈中国考古学中的地方主义模式(The regionalist paradigm in Chinese archaeology)〉,内容涵盖了1949年后中国考古学的大陆部分。本文以夏文化探索的最初三十年的进展为例,分析早期中国考古学的国家主义倾向,聊作续貂。本文草成不久,惊悉童恩正先生的逝去,谨以本篇纪念这位杰出的考古学家。
殷墟的发掘并不是中国最早的考古发掘,但是对于中国考古学而言,殷墟无疑被确认为这个学科传统的源头。中国境内的第一次考古发掘是1921年由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Johan G. Andersson, 1874-1960)主持的河南渑池仰韶村发掘。有「中国考古学之父」盛誉的李济(1896-1979)先生的第一次考古工作是在1925年由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和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支持的山西夏县西阴村调查。在殷墟发掘之前,中国境内确有考古活动,但在学术史意义的追溯上,殷墟发掘始终被认为是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基石。首先是因为殷墟发掘是由政府资助,由国家学术权威机构组织的首例考古活动。殷墟发掘目的及工作倾向都是控制在建立「新史学」的宏旨之下。其次,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学术界,「石器时代」对于大多数学者来说仍然是一个新概念,而殷墟所代表的殷商文明却耳熟能详。长期以来,中国传统起自三皇五帝的历史编年被视为一个「完整」的结构,那麽,自周口店和西阴村出现的石器和陶片在旧有的编年体系下如何解释一时无法得出定论,不免有「难稽」的感觉。而在殷墟,情形则有显著差异。「殷墟」一词最初出现于传统文献,在传统的史学编年中很容易定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考古学家和古史学家都宁愿使用传统史学色彩较重的「殷墟」一词指在安阳发现的商代遗存。从上世纪末起,安阳刻辞甲骨的出现使殷墟成为本世纪初史学界的主要热点之一。殷墟发掘开始于1927年,持续了近十年的考古发掘最终为日本的侵华战争所中断。殷墟发掘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中国大陆最重要的考古田野工作。在专业训练的考古学者主持下长达十五季的发掘成为中国考古学家最初的培养基地。中国第一批考古学家李济、梁思永、董作宾、郭宝钧、石璋如和高去寻等都是在这里奠立他们事业的基础。在持续时间长度和发掘成果上看,当时没有任何其它的遗址能与安阳相比较;从对中国考古学的意义上讲,至今仍没有单个的遗址在重要性上超出安阳。
仰韶是中原地区新石器时代中期遗址,由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发现并主持发掘。如同在西方国家一样,中国的考古学的成长得力于近代工业的扩张。因为对能源材料的需求,地质学家们常常受雇寻找矿藏。在踏寻中,不时发现古代生物的遗骸、古代石器和陶器,进而引起对古史的探索。中国是一个嗜古的国度,对古代社会的研究是中国学术里一个传统的领域,但是,长期以来,对古代器物的研究仅仅停留在为典籍作注脚的层面,所研习的器物也仅限于传世文物,现代考古学中关于地层及文化埋藏的概念远未被人接受。地质学家按照他们的职业训练对地球和文明的进化采取地质学中的地层学理论进行解释。当考古学传入中国后,地层学成为这门学科的主要支柱,从这个意义上讲,考古学是近代工业的产物。从安特生《黄土的儿女》(Children of the Yellow Earth: Studies in Prehistorical China)中看,很明显是好奇心,而不是任何政治目的将安特生导引到中国考古学的众多重大发现。用安特生的话来讲,1921年是个「红头年份」,因为他的发现,河南一个前所未闻的村落仰韶成为奠立中国考古学基础的地点之一。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中国考古学在最初的三十年中并不存在史前考古。仰韶和龙山作为史前文化在今天虽已成为常识,但在相当长的时期中被当成夏文化的候选。我们必须回到史学讨论的一般层面来看中国考古学的最初实践:历史是否如同 Fustel de Coulanges 在Ancient Cities 中指出的一样是自言的(It is not I who speak, it is history which speaks through me.),或言之,是有客观的历史事实的?在史前考古问题上,我们是否可以将我们今天确认为史前遗址的最初发掘年代当成史前考古的起点呢?如果我们承认仰韶和龙山与夏文化及民族认知交织在一起贯穿了中国考古学的最初实践,那麽中国史前考古的生成将是一个很晚近的进展。